秦岭以北的秋天要是比秦岭以南来的早一些。天气渐冷,树叶飘零,处处是萧索的模样,唯有田里的粟苗越来越黄,粟穗沉甸甸的惹人欢喜。吉日的清晨大地满是白霜,未等霜尽农人便在粟田里挑出最好的粟穗,折下放入簸箕。这是尝新,远古传下来的习俗,蒸出来的粟饭必须祭祀祖先,告诉他们,粟又熟了。
一国之主的熊荆当然也要尝新,以告祭先祖先君,不过身在郢都之外的他只能在幕府中告祭。与此同时,后方也运来了猪羊鸡鸭、清酒佳酿,以犒劳军中的将卒。尝新之日,全军大酺。
“秦人的粮秣接上了。”大酺之后熊荆未醉。一年数祭,他对此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战时的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秦人如何如何。
“粟稻虽熟,然秦人并不能在二十日内割完食尽,我军只要在二十日攻入关中,亦无不可。”庄无地也在帐中,他不喜喝酒,也未醉。还有淖信,他点酒不沾,最少战时点酒不沾。
“据报王翦、李信之军已在齐魏两地抢割粟稻……”淖信说着今天刚刚收到的消息。这也没什么吃惊的,每当秦国大饥无粮都是就食于他国,抢夺他国的粟稻。
“抢割又能抢割几何?”庄无地笑道。“秦军近百万,为战而劳者必有两三百万人。国中又有近百万官吏官奴……”
庄无地越说越是摇头。秦国就像一片燃烧的草地,火要想烧得旺盛,就要不断往外扩张,抢夺他国的资源,一旦扩张到了尽头,火势便会迅速熄灭。换句话说,秦国不能自持。官吏依靠微薄的俸禄动辄得咎,不能自持;庶民负担着沉重的租赋,不打仗不劫掠,同样不能自持。
庄无地引出的话使得熊荆不再思考秦人有粮无粮,秦国仓禀已空,今年的秋收将是他们手中最后的粮食。哪怕楚军不攻入关中,吃到明年春夏也要吃完。
“秦人毁坏栈孔,我军一时不得进,不知那鸳鹜山何时才能攻下?”他换了一个话题,说起眼下的战事。
秦军对蓝田谷道的破坏真是够彻底的。不但烧了栈道,还在谷口筑坝,最后连栈道的栈孔也捣毁了。栈道是在石壁上凿孔,插入木梁,木梁上再铺上五尺木板,以为道路。若在平时,栈孔被捣毁也没什么,重凿就是,楚军有水泥,修复更快,可水泥也有凝固时间,最少七日栈孔才能使用,通过沉重的炮车、辎重马车需要的时间将更久。
受制于后勤,郢师进入关中也走不远。然而关中就在眼前,自己却因栈道暂不能行而止步于蓝田谷内,总免不了让人不快。庄无地道:“大王勿忧,臣以为拔下鸳鹜山就在今明两日。”
“山顶亦然崎岖,拔下谈何容易!”熊荆没有庄无地那么乐观。清楚地形的他知道现在攻拔的山口只是进入山顶的第一道障碍,山顶之上还有一道长岭。攻破那道长岭才算迂回到了秦军侧背,才能清除沔水上的沉舟,溯水直趋散关。
“弗要马可拖重炮上山,大王何愁秦垒不破?”淖信和庄无地对视一眼,如此说道。
曾被熊荆视为鸡肋的弗要马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它不能自行,但如果给它一个固定支点,它就可以用自己巨大的臂力拽着绳索拖行,这种拖行当然也可以变成攻城重炮。
蓝田谷道的郢师只在修路,将卒尝新,鸳鹜山下的楚军停顿七日后,清晨白霜未尽便发起了全面攻势。息师、新蔡师进攻另外两条山坳。陆蟜的攻城旅则再一次进攻山坳最近的那个拐角。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士卒前冲,这一次是火炮猛轰。
“放——!”放列于阵前的火炮之侧,炮长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喊。‘轰、轰……’声连绵不绝,以零度角打出的炮弹出膛后飞行一段距离才沉沉落地,落地后迅速弹起,带着呼啸飞向山口拐角。
上一次交战巴人不但战败,还赔上了夕族酋长的女儿。楚军退走后夕族遣人过来谈判,愿意以重金赎回夕咸,然而巴人晚了一步,夕咸已经被逯杲祸害了。逯杲对使者说夕咸已是自己的爱妾,自己与夕族是亲戚,要喊夕族酋长为舅。这话当场把使者气得浑身发抖,使者回去又把夕族从酋长到奴隶,全族人气得浑身发抖。
一气之下,夕族仍然驻守最下方的拐角,夜里袭营妄图抢回夕咸。巴人会干什么逯杲脚趾头也能猜得到,袭营的巴人全被他收拾了,然后用钜铁拷住的爱妾身边多了一干听话的奴仆。
为了酋长的长女,夕族守在山坳的最前,此时楚军突然开炮猛轰,哪怕他们躲在山坳拐角后方,也被吓得惊慌失措。四十五斤炮只是名称上的四十五楚斤,实际炮弹重量达到四十七楚斤(11.75公斤)。发射如此沉重的炮弹,炮膛内塞满了火药,每一次发射不光是炮身炮架,炮卒脚下的地面也会猛然一跳。
拐角在四百米外,跳跃着炮弹只要击中了目标,山岭也会被削去一层厚厚的土石;如果击中的是树木,树干不论多大直接被打断,整棵树咔咔咔‘轰’的一声扑倒下来;击中士卒那就更不用说,人体好像怒摔在地上的浆果,血肉模糊的涂抹在土石上,惨不忍睹。
楚军军中不忌女子,逯杲带着他的爱妾正立于火炮后方。这名高挑白皙的巴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看火炮发射,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身处敌阵,也忘了自己手上脚上戴着钜铁镣铐。和她身边的仆臣一样,她的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火炮轰鸣不断,熊荆印象中的一百码内可洞穿五英尺厚木板的四十五斤重炮,把拐角附近的树木全都打断,满是枯草的山坡袒露出泥土下数尺的岩石,岩石上坑坑洼洼,碎裂清晰可见。炮弹每每击中岩石,碎石便在空中飞溅。
这时候再也没有巴人敢露头了,躲在拐角后方的他们驻着盾牌,蹲在低处,整个人缩在盾牌后方。
“告之。”逯杲转头看向自己惊恐不已的‘爱妾’,他这是对一个懂雅言的巴人说话。“我军今日再攻,自要攻上山口,夕族若愿此时退走,我可令炮卒停火,不然……”
逯杲说完,巴人就用巴语对夕咸说话,夕咸转过头向逯杲投去仇恨的目光。逯杲看上去是在表示自己的仁慈,实际是一种变相的劝降。夕咸嘴里说着巴语,越说越急,可惜她行动不便,身边也没有武器,不能当场格杀这个夜夜凌辱自己的楚人。
“既然不愿,”逯杲确实是在劝降。夜长梦多,他不想明天、后天再攻至山口下。“告之炮卒:巴人不愿退走,当曲击之!”
“假君有令:火炮曲击!假君有令:火炮曲击……”军吏大声的下达命令。为了攻破山口,沈顷所属的炮营暂时划在攻城旅下,由攻城旅指挥。陆蟜是旅率,然而真正的指挥者是逯杲,是他在指挥作战而不是陆蟜在指挥。
曲击就是曲射,如果是平地,曲射很难有什么效果,但在山地,目标是一片山坳——炮弹必然要落在山坳里,那效果就不同了。早有准备的炮卒暂停射击,把火炮拖入准备好的斜坑内。再开炮时,之前几乎平行着地面飞行的炮弹高高地射向天空,然后从天空快速落下,砸入拐角后方的山坳。
直击一旦变成曲击,哪怕落下的是不能爆炸的实弹,也打得拐角后方的巴人鬼哭狼嚎。一些人丢弃了牟弩,扛着木盾溃逃,然后他们一旦失去拐角掩体的保护,当即被炮卒发射的霰弹横扫。战场就在四百米外,夕咸还有夕咸身边的巴人将战场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还想杀了逯杲的夕咸不得已看着逯杲说话,要他放过自己的族人。
“你对巴蛇起誓,此生安心做本君的妾,本君便放过你的族人。”逯杲胸有成竹,陆蟜闻言却猛然皱眉,他警告道:“此事若被朝臣所知,你我难逃其罪。”
“知又如何?肉食者鄙!。”逯杲不屑。“如何攻拔鸳鹜山,将军已予你我全权,他人岂能多言。时辰!此时最要者乃是时辰,战事绝不可拖到明日。”
逯杲说这话,回头带着疑问看了夕咸一眼。明白他意思的夕咸含泪跪地拜天,喊着巴蛇之名立下誓言。见她起誓,逯杲命令炮卒停火,夕咸身边一个巴人也被派了过去。很快陆蟜就看到拐角处的巴人全部退走,守在第二道拐角。
见他有些发傻,逯杲奇怪道:“巴人已退,为何还不下令?”
“传令!进。”陆蟜不是发傻,而是觉得奇怪。他一下命,早就剑盾在手的士卒快步上前,抢占巴人退走的拐角。
“巴人为何退走?”陆蟜不解道。
“知难而退而已,拐角不可守。”逯杲又指了指山坳两侧高处的巴人,“只是山坳退走,非全军退走。若我拖炮上前,彼等必将射杀挽马。”
第二十九章 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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