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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胜

    “禀大将军,临淄来讯,请大将军万勿追击秦人。”齐军击破秦军阵列,战胜的讯报早早传至临淄,临淄的回信除了喜悦还有告诫,田宗最担心的就是大军追击。

    “秦人败而不乱,退而旗展,惧有伏也。”田故有舍人,幕府也有谋士,秦军只是败退不是溃退,这点是怎么也瞒不了的,特别是此时齐军斥骑基本控制了战场。

    “阵而不久,此乃败退,何惧?”田故并非没有担心,他只是想要王翦的头颅一用而已。“秦人有伏兵否?”他又看向军侯田鞔,他是军侯,负责战地四周的侦查。

    “禀大将军,秦人仅十五万众,三十里内未有伏兵。”田鞔没有半点迟疑,斥骑三十里内确未见秦军伏兵。不要忘记这是主场作战,任何一个山坳斥骑都知道。

    “秦人有骑军否?”田故再问,声音变得更加洪亮。

    “禀大将军,秦人未有骑军。”田鞔再答。

    “秦人有重骑否?”田故第三次发问。临淄城下秦军两千重骑大破齐军,以前秦军也曾以重骑击破过赵军。

    “禀大将军,秦人未有重骑。”田鞔又答。

    “秦人有火炮否?”田故第四次发问。

    “禀大将军,以车辙观之,未见秦人军中有火炮。”田鞔继续相答,齐军吃过火炮的亏,对火炮的侦查可谓是不遗余力。

    “既无伏兵,又无骑军,亦无重骑,更无火炮,王翦何胜?!”田故转头看向身边的舍人和谋士,诸人一时无言。秦军只有十五万人,十五万人不敌而退,前方无伏兵、无骑军、无重骑、无火炮,又能对齐军产生什么威胁。

    “大将军,恐前方地形狭小,我军……”良久,一个舍人想到了什么,于是出声。

    “禀大将军,十里之外再无山岭,俱是平地。”田鞔不是大意的人,但目前情况下追击秦人确实没有什么危险,他不能睁眼说瞎话,白白让王翦逃走。

    “哼哼!”田故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哼了几声,便要命令停下的戎车继续向前。

    “报——!”大军大步往前,践踏冰雪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几匹斥骑背着大军疾奔而来,一里外就开始厉喊:“王……死!王……已死!王翦……”

    逆着北风斥骑的声音并不真切,等斥骑奔到近前,诸人才听见斥骑喊的原来是‘王翦已死’,田故心中一紧,高声问道:“此确否?!何人斩杀王翦?”

    “禀大将军,王翦确已中箭而死。”斥骑不是射箭的那几名骑卒氏名,但他亲眼看到王翦中箭。

    “何人射之?”田鞔追问。

    “是、是……”斥骑也说不出姓名,好在能说出过程。“乃我军骑将也。其冲至王翦近前,以长弓射之,王翦中箭后抚胸摔下戎车,秦人大惊。小人不敢虚言,此亲眼所见。”

    王翦死不死不知道,但中箭摔下戎车是真的。田故忍不住大喊道:“善,大善!秦人将溃。传令全军,加疾也!”

    秦军正处于败退中,王翦此时中箭,不死也是重伤。进攻可以不需要将率指挥,但撤退必须要有一个压得住阵的主将指挥,不然大军退着退着会自己发生混乱。王翦在最关键的时候中箭,失去指挥协调秦军的能力,这个时候不追击,什么时候追击?

    齐军的军事传统曾经断代,但军事知识没有断代。田故的命令田洛和田戍还没有听完,仅仅听到王翦已死,便立即命令部下加速追击。王翦即使死了,王翦的尸首也还是秦军手中,这一战不是杀多少秦卒的问题,而是谁能斩下王翦这个齐人大敌首级的问题。

    “父亲……”田故听闻王翦已死,王贲比田故更早得知父亲中箭,他又跑到中军幕府探望。

    “竖、竖子…”箭射在王翦胸口,这是荆人钜铁府造的四棱破甲重箭,皮甲根本就挡不住。方士拔箭时的剧痛让王翦浑身冒汗,牙关抖动中他还是骂了儿子一句。

    “大将军勿忧,我军已在列阵。”卫缭看着王翦连连摇头,他知道这是王翦故意的,故意中箭好让齐军加疾追击,但这实在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禀国尉、禀少将军,大将军伤势当无大碍,静养数月可愈也。”取出箭镞的汤药方士擦了把汗。王翦虽然中箭,但好在身上肉厚,距离也远,箭镞并未真正伤及要害。

    “静养,老夫岂能静养?!”王翦挣扎要起来,旁人连忙把他按住。

    “父亲!”王贲冲到前头,然而他被王翦一手打开。

    “大将军何为?”卫缭不忍王翦带伤上阵,当然最担心的是怕王翦支撑不下去。

    “我乃大王亲拜之将,我能何为?我必要、必要行那一言之命,大败、大败…齐…人。”王翦一字一句,在喘息中挣扎起身。他听到了帐外追来的齐人的欢呼,听到了戎车上的建鼓在激烈的敲响,甚至听到了秦军再次列阵的迟疑和恐慌。

    一起身,被丝絮包裹的伤口再次流血,王贲疾喊道:“父亲!”

    “披甲!”王翦只听到帐外的声音,没有听到儿子呼喊。左右不敢迟疑,连忙给他披上着衣皮甲,戴上皮胄。帷帐掀开后,帐外雪尘扑面而至,刚才战场的十里外,秦齐两军再次对阵。

    “大将军……,是大将军!大将军!!”王翦一出帐,阵列中的秦卒就看见了,他们先是喜悦的惊喊,等王翦登上了戎车,这种喊叫变成了大将军万岁。

    “传令全军将卒:大秦存亡,在此一战。大秦若亡,田爵何存?”王翦安然无恙的登车,这让阵列对面的齐军大讶。他的话很朴实,朴实到轻而易举进入每个士卒的内心。十五万秦军,十五万人即便没有爵位也有田宅。自己当初如何对关东列国的,关东列国便会如何对待自己。军令每传到一处,喊着大将军万岁的士卒便安静下来,手上的酋矛握得更加。

    秦军败退十里,十里外再度列阵,斥骑很快就将这个消息告之田故,等他赶到时,秦军列阵已毕,反倒是齐军的阵列没有列完。十五万秦军是精卒,精卒败退也好,列阵也好,都有精卒的样子,齐军士卒来自各地,一军之内尚可齐整,三十个军加疾追击,哪怕仅仅追了十里,再列阵便有些东倒西歪了。

    田故此时忽然有了一些慌张,他之前只关心秦军如何如何,实际上问题根本不在于秦军如何如何,而在于齐军本身如何如何。再跑下去,秦军不需要什么伏兵、什么骑军、什么重骑、什么火炮,齐军自己就会溃散,这正是精卒和普通士卒的差别。

    “速速列阵!速速列阵……”与年初追击秦军的那次演习一样,齐军阵后的连长、旅长又在放声大喊。一年的时间不足以他们改掉年初的毛病。就在他们大喊时,秦军的‘伏兵’出现了:包括王翦乘坐的戎车,军阵后的戎车驶过士卒让开的通道,全部汇集列阵于阵前。

    秦军百将以上便有戎车,这些戎车两马挽曳,军官立于其上,在阵后驰骋指挥大军作战。正常情况下,一个尉编有一百名百将、二十名五百主、十名二五百主、三名曲侯、两名左右校、一名都尉,加上军吏,戎车不少于一百五十辆。

    十五个尉,戎车有两千两百五十辆。如今,这些戎车不再位于阵后,而是列于阵前。戎车在秦军宽约十五里的阵列前方摆出两条整齐的车阵,车右急急下车在轮轴两头安装两尺长的锋利车軎,北风吹拂,天空又飘雪,挽马还打起了响鼻。

    秦军没有任何阴谋,秦军只是想要再来一场阵战,在这块平坦无比的原野上,用两千多辆戎车冲击齐军已经不再齐整的阵列。戎车冲击楚军是无用的,戎车疾跑中难以转弯,楚军只要让出通道,戎车就会人畜无害的穿阵而过,在秦军步卒奔至前,军阵又会合拢。

    但对齐军、对一般军队、乃至对秦军自己,则是致命的。全民皆兵体制下,没有多少支军队可以在对阵中散开阵列然后又重新合拢。不是做不到——春秋的军队、楚国王卒、魏国武卒、赵国黑衣全都能做到,而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成本。

    行军中突然止步列阵,齐军没办法队列整齐;疾追十里再度阵战,齐军的阵列参差不齐;两千辆戎车冲来,齐军又怎能做到散开阵列避让戎车,并在秦卒攻来前合拢阵列?

    看到秦军阵列散开,阵后戎车在阵前摆开阵势,田故瞬间石化。他从未想过等待自己的是一场几百年前的车战。右将军田洛比他更镇定一些,他大喊着铁藜蒺。将铁藜蒺撒在阵前可以阻止戎车冲阵,然而秦军大败、王翦已死,疾追中辎重早落在重重丘陵之后,现在到哪里去找铁藜蒺?!

    “盾!盾!”没有铁藜蒺,田洛只好大喊盾牌。他要士卒把盾牌扔在阵前。

    “无怪此处如此平坦。”车战需要平整的地形,左将军田戍此时注意到脚下这片土地出人意料的平整。他不知道的是,十数天前,数万秦军将这块长四、五里、宽二十里的原野平整了数遍,为的正是今日这场车战。

    一切都太晚了!田戍的喃喃中,看到军阵两侧打出的应旗,王翦大手扬了起来。知其心意的腹心刘池摇响了鼙鼓,鼙鼓一响,建鼓即响。此时建鼓不再插在戎车之上,而是卸下来插在阵后。

    “驾!”王翦插着羽旌的戎车第一个冲出车阵,冲向对面的齐军,奔驰中,车轮两侧锋利的车軎切割着空气,发出呜呜的破风之声。

    大将军第一个冲锋,第一排戎车当即紧跟。千辆戎车的驰奔下,雪尘弥散,大地开始震颤。王翦驶出不到二十步,他身后列于第二排戎车的左将军羌瘣也低喝一句,御手一拉缰绳,鞭策着挽马也冲了出去,左右的戎车紧跟羌瘣,追着身前的同袍疾驰。

    “杀——!”这一次秦军屯长不再列于军阵之后,他们大喊着,跟着戎车往前大奔。阵列里的士卒也高声嘶喊,举着酋矛前冲。

    戎车冲破敌军阵列,步卒必要迅速跟进,趁乱杀敌。阵中士卒冲锋,阵后击鼓的鼓人、钲人也不再敲鼓不再等待,抓起一柄短戈也往前冲去。

    士卒素来敬畏王翦,大将军既然说了大秦存亡在此一战,那这一战怎么能打败呢?打败了大家没了田爵,要去做齐国人的奴隶吗?还是任由荆国人斩去左脚?现在连大将军都驾车陷阵,自己难道要坐在这里等着齐国人来俘虏吗?

    没有后军,没有任何人留在阵后,连幕府里的谋士奴仆也跟着冲锋杀敌,只因成败在此一战。

    雪尘飞扬、战车疾奔,感觉到地面越来越颤的田故看着王翦驾车冲来,车驾还未进入射程,他便揪着心大喊一句:“射!”

    ‘砰砰……’弓弦之声连绵不绝,箭矢暴雨一样泼了出去。因为对准的都是王翦,很多箭矢还未射中戎车便互相撞在了一起,然而更多箭矢射在戎车前的橹盾上,一些则射在挽马的皮甲上。因为距离太远,即便有北风吹拂,这些箭矢也未能穿透挽马身上的皮甲。

    箭一射出,田故就知道自己下令早了,可没关系,他依然能射杀王翦。只要王翦死了,也许秦军就败了。看着越来越近的戎车,他再度大喊道:“射!”

    箭雨再起,四棱重箭穿透皮甲,挽马刺痛下嘶声悲鸣,一匹跌倒,另一匹连带着跌倒。奔驰中的戎车随即撞在马上,前冲之势未歇的车尾飞起,在空中抡出一个半圆,‘轰’的一声倒扣在地面上。瞪着眼睛的田故大松口气,疾喊道:“王翦已死!王翦已死!传令……”

    田故想用王翦之死来提升士气、打击秦军,可传令再怎么快速也没办法达到这个目的。王翦的戎车在阵前倒扣,其余一千多辆戎车并没有那么多弓弩手攒射,超过一半的戎车冲进齐军密集的阵列,将齐军的阵列冲垮。

    这边齐军还在哀鸣惨叫,第二排戎车再至。借着第一排戎车撞出的空隙,更多戎车猛冲入齐军破碎的阵列。这一次戎车没有停止或者倾覆,它们驰过散乱的阵列,长达两尺的锋利车軎割草机一般将齐卒的双腿削断,只留下两条血肉混成的车迹。

    “杀!”戎车只是将齐军的阵列冲开切碎,真正杀敌还要靠步卒。跟着戎车奔跑的秦卒正疾冲而来,此时齐军根本没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怒杀进来,将最后一点阵列冲散。当满身是血的秦卒斩下同袍的头颅,用头颅上的发辫为绳栓在腰上时,剩余的齐卒胆战之余返身而逃。

    意志不坚的军队,一旦有人奔逃没有及时制止,就有更多人跟着逃跑。戎车冲击下,阵后已无人阻止逃卒,厮杀中越来越多齐卒溃逃。须臾,夕阳照耀的丘陵中,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齐卒。

    “败了,我军败了。”前半个时辰还是意气风发的追击,仅仅半个时辰过去,局势便已逆转。心如死灰田故越想越恨,抽出剑就想伏剑。

    “大将军!大将军不可!”车右田除急忙拦住。

    “我军已败,我有何颜面再见大王。”三十万齐军被秦军彻底击溃,丢盔弃甲全在逃命,想到三十万人可能全军皆墨,田故又想自刎。

    “大将军误矣!”田除又把田故拦住。“我军虽败,然齐国尚存,大将军不为己计,亦当为齐国计。若平阴塞有失,齐国亡矣!”

    平阴塞三字终让田故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他虽然率军而出,但塞内还留下万余士卒驻守。齐军败了,但只要能在平阴塞收拢溃兵,未必不能拦住王翦。而只要拦住了王翦,哪怕只拦他一个月半个月,等到楚赵的援军赶到齐国,齐国也就无忧了。

    “平阴塞!速去平阴塞!”本想一死的田故精神一震,恨不得立即赶到平阴塞。

    “平、平阴塞……”尸首横陈的战场上,被人从车厢里抬入幕府医治的王翦苏醒后也虚弱的喊着平阴塞。他的情况不算太坏,只是右腿倒扣时被车厢砸断。

    “大将军勿忧,全军皆已依计而行。”卫缭知道王翦的担忧,他如此安慰。可等到了幕府,他也问起了王贲。天色已暮,秦军追杀齐人的喊杀声早就听不到了,战场上只有呼啸的北风。

    “未知也。小人以为此计当成。”刘池看着卫缭摇了摇头,秦军骑兵早就派出去了,战场上全是齐人的骑卒。没有足够的斥骑,秦军即便战胜了,也不知道全部战况。现在能做的事,只是等待。

    “唉。”卫缭也知道这个里道理,他毕竟是国尉,仅仅犹豫片刻,便喊来人传令道:“我军此战大胜,辎重粮秣见此令后速行,以攻临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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