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明白,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输给一个出色的对手是遗憾的事情,但绝对不必为此感到羞耻。我也败给了那位魔术师,但我却不因此感到羞耻,只是为自己未能如你一般年轻,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和这位伟大的对手较量感到遗憾。”
“我明白了,阁下。”
在年老长官豁达的气度面前,高尔察克不禁感到有些羞愧,脸上的表情随即又恢复坚毅沉稳。
“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后悔也没有意义,现在我们要做到是从失败中分析自己的不足,敌人的长处,从中找到通向胜利的大道。那么,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你从那位魔术师身上学到了些什么?”
“是自我设限和先入为主,阁下。当我们拘泥于舰队决战才是决定控制战场乃至天空与大海的唯一形式时,帕西法尔阁下却是从战场整体高度来看待后勤补给和舰队运用之间的关系。这次的失败并不只是战术运用的失误,更是战略观念的差距。”
在上一次大战中,制海权和制空权的概念异军突起,和大规模机械化兵团作战一道,成为新时代军事观念变革的风向标。正如同陆军谈到新军事变革言必称闪电战一般,各国海军及附属海陆军的浮空舰队(除了共和国和帝国,各国空中力量尚未独立)都将马汉式海权思想奉为圭臬。所有将校皆认为海军的价值在于控制海洋、夺取并保障制海权。以舰队为代表的海上力量将有助于所属国家对海洋的有效支配,并在有效支配的前提下充分利用其带来的利益。空中力量则是制海权思想在空中的延伸。是故,夺取制海权和制空权才是海空力量及战略的根本目的。
在大部分时间里,马汉式的海权观念都可以成立或起码能自圆其说。不过其战略原则执行起来太过高昂,对一些发展海空力量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国家来说,与其追寻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不如重新定义战略,从而以更为经济的方式来实现国防目标。这种思想的产物便是“存在舰队战略”和“巡洋战争”——通过破坏别人的制海权,突击敌国海上交通线的方式来动摇敌国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其具体形态便是无限制潜艇战和海上破袭战,空中的表现形式则是空中绞杀战和战略轰炸。上一次大战中帝国军正是通过海上和空中的利刃放干了查理曼的血液,最后的莱茵战役不过是整体战略到达最终阶段后的精彩收尾。
正是有鉴于此,不管是马卡洛夫海军上将还是高尔察克少将在推演帕西法尔可能的行动模式时,都倾向于相信帕西法尔会采用舰队破袭战或单舰游猎的方式来袭击公国浮空船团或滞留在道路上的补给车队。对于袭击临时补给站——他们也考虑过,但一来他们手中没有更多的机动力量来防护遍布泰帕莱河沿岸及交通线的临时仓库;二来那是隶属陆军管辖的设施,不是处于海军管理下的港口;三来则是他们有自信,即便帕西法尔炸掉一两个仓库,公国机动巡防舰队也能迅速咬住帕西法尔,然后把他撕成碎片。
然而当帕西法尔真正动手的时候,高尔察克才发觉自己的认知和现实有多大的偏差。
要摧毁一堆露天摆放的弹药,为什么一定要用舰炮去抵近射击?让MDS挂着炸弹去炸就好了嘛。
“从一开始,魔术师阁下就没想过要用舰队去硬碰硬。存在舰队理论的基础是确保舰队的存在,利用弱小但足以在关键时刻制造麻烦的舰队去牵制对手。敌舰队正是贯彻这一原则,通过一系列调动成功牵制我军,为MDS的突袭创造了条件,当MDS成功突袭后又反过来利用我军的混乱带领舰队跳出尚未合围的包围圈,对其它不设防的补给据点实施炮击,要不是护卫运输舰的分舰队没有解除任务,说不定他连运输舰都想下手。”
说到最后的部分,高尔察克的脸颊有些不自然的抽搐。
——该死的官僚。
一想起陆军、后勤、大本营的抱怨和职责,高尔察克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情绪再次开始急剧波动,连带着血压开始飙升。
如同过往每一次遇上糟糕事和坏消息一样,公国各部门开始集中精力做两件事情——撇清自己,甩锅给别人。
陆军指责后勤部门保障不利,后勤部门抱怨陆军要求太多,给予的支援又太少,同时还胡乱增加不合理的要求,两边相互推诿扯皮,你一个点射,我一个倒挂金钩,你把我的球扑出去,我守门员直接冲到你球门前面射门……你来我往可谓不亦乐乎。最后闹得大本营拍了桌子,声明不给个交代的话,就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主管统统送去卢比扬卡接受调查,至于之后是吃颗子弹后送进地下焚尸炉,还是母神眷顾能保住一条小命去永久冻土挖土豆,那就看各人造化了。在直白的威胁下,陆军和后勤部双方达成一致,一个大脚把球踢进了海军的大门。
这两边的想法很实际,反正最后一定要有个什么人或部门出来背锅,海军本来就有为空中运输提供护航和战区空中巡防的任务,事后追究责任本来就跑不了他们,现在正好一股脑的推到海军头上。
作为护航计划和诱饵计划的制定者兼执行人,高尔察克少将本来就打算一肩扛下所有责任。为此他甚至准备好了辞职报告和预定在军事法庭上使用的整起事件的经过报告。结果听到陆军和后勤部的白痴官僚要海军承担所有责任,这位少将的犟脾气顿时上来了。他倒也没浪费时间去申辩,只是坐在那里承受着各种指责。等到对方讲到唇焦舌敝,不得不停下来喝水的时候,高尔察克少将起身一鞠躬,表示作为海军部门在此次事件中的最大责任人,他将承担起所有责任,紧接着少将将随身携带的遗书拍在办公桌上,然后从容不迫的掏出手枪顶上了自己的脑门。
这一出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幸亏马卡洛夫海军上将眼疾手快,否则血溅当场什么的可真不是说说的。
闹出这么吓人的一幕,这追究责任的会议自然是没法开下去了,加上战争还在打,没了海军护航,后勤补给更没办法进行,所以此次事件最终以所有相关部门遭到训诫落幕。
这不是一碗水端平,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不过是将清算工作延后到战后。高尔察克对自己应该承担的那份责任自然责无旁贷,可一想起会议上看到的种种丑恶嘴脸,他就禁不住怒火中烧。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你还是太年轻,如果你了解官僚主义的本质,你就不会那么激动了。”
“本质?”
“官僚主义本质是官僚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理解这一点你就不会对官僚们的各种行为感到奇怪了。”
混杂着叹息和冷笑的声音消散在暖洋洋的空气之中,重新落座的海军上将换上严峻的面孔。
“少将,你的目光还是太狭隘。”
高尔察克的总结很精辟,也很正确,但其视点仅限于战役战术层面,对战略问题思考不足。
“帕西法尔少将真正厉害之处是善于塑造出有利于他的战略格局及发展。在未开战之前他就已经取得了胜利,开战之后的种种奇术不过是所有人按照他设定的剧本在他掌心上跳舞罢了。”
这听上去有一点夸张,但高尔察克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帕西法尔舰队的突袭固然是挑选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但他并不是瞎猫撞到了死老鼠,他利用拉普兰军的撤退拉长了公国军的补给线,又利用了泰帕莱河和恶劣的边境交通线增加了公国军实施补给的难度,使得公国军不得不建设大量物资存放点,并分散手中不多的机动力量——这一切都是帕西法尔设定好的。
“这其实不是什么奇谋妙策,在过去几百年的战争中,我国也曾经采用类似的战略来对付入侵的人类阵营军队。”
高尔察克少将顿时明白了过来,一直紧绷着的脸孔终于有了一丝动摇,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诚如马卡洛夫所说,公国军其实一点都不应该对帕西法尔的成功感到意外,过去几百年里公国军一直用同一种战略来应对入侵的外国军队——有节奏的大踏步后撤,退却退却再退却,必要时连首都可以不要,一直退到入侵者不可能维持其补给线之时再与其进行决战。
帕西法尔的战略战术基本原则与此相同,不过他没有公国那样的战略纵深,于是他选择利用焦灼的前线需求和有限的后勤物流通道之间的矛盾来制造拥堵和物资滞留,然后等公国军用于保障后勤线畅通的兵力被分散稀释后的空隙一举将囤积起来的物资予以破坏,以这种方式使得公国军无法维持补给线,最终退出战斗。
这才是帕西法尔一切行为的根本,所谓“魔术般的精彩战术”不过是一个简单、粗暴且有效的战略下的反光而已。
理解了这一点,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寒窜上高尔察克的脊背,他呢喃着说到:
“如果真要是这样,那么……”
“下一次他的目标一定会是这个亚姆立札据点,想想吧,因为各个临时仓库里囤积的物资都被破坏了,前线用于浮空船装卸的野战紧急设施也被破坏大半。为了弥补之前的损失,大量物资源源不断涌进亚姆立札,仓库很快就会堆满,各种易燃易爆的东西堆的到处都是,就像之前那些临时仓库。这种时候又一发炸弹落入物资堆放点的话……”
老爷子摇摇头,没有把话说下去,高尔察克也没把那种可怕的后果说出来。
不用说出来,他们都很清楚,接下来有的忙了。
13.冰风森林(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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