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所呈现的,是巨大到不得不仰望的钢铁之蜂。
细长的复足,修长且光滑的酮体轮廓,巨大的头部复合传感单元,再加上背部展开的四片机翼,俨然就是一只巨大化的机械蜂。
实际上这正是根据此前反馈的战斗数据连夜赶工改装的“沙拉曼达”。
“事前早就预备好了足足两架机体份量的零配件,只要核心部分没有受损,稍微加下班就能在两天内重组出一架全新的机体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实践一下之前的设想……”
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门格尔注视了一会儿终端界面里的数据流,又看看围着“沙拉曼达”来回奔忙的技术员,他突然开口问到:
“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进行催眠和药物注射直接坐上去,你是想自杀吗?”
“要自杀的话,来之前在洗手间里就能动手了。把自己硬是弄到想起来就会发抖、恶心的地方来自杀的家伙……应该是不会有的吧。”
马赛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他对自杀和自杀者缺少了解,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如此,但他认为自己不是这类人。
见惯了尸体和死亡的门格尔却不这么认为。
“那可说不好。宗教、理念、个人感官、心理疾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刻意追寻痛苦的自杀方式可是被发明出来不少。比方说用短刀在腹部划拉出十字型切口,用自我解剖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内脏,然后在剧痛和缓慢失血中一点一点迎来死亡。又或者自己用什么东西盖住脑袋或堵住口鼻,慢慢窒息而死……试图用痛苦的死亡过程来实现自我救赎或是自我惩罚的概念早就存在。就算被自杀志愿者拿出来仿效,又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
把自己塞进最害怕、最恐惧的地方再自杀,也是一样的。
“‘英雄’这种东西呢,你去酒吧里会见到一大堆,可到了战场上就只剩下一小撮,到了无麻醉手术台上,几乎一个都不剩下了。所以千万别说自己有多勇敢多不怕死,只有面对真正生死关头的考验,人才会展现出本性。这种事情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会看到很多、很多、很多。”
“我知道了。”
门格尔少有的认真模样让马赛一时间有些愣住了,缺少人生经验,更缺少直面生死的经历的他,几乎被话语沉重的份量压倒,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我会注意这方面的。”
他是这么说的,语气严肃的像是在起誓。
门格尔瞥了他一眼,拿起界面终端,指着里面三维动图说到:
“听好了。之前的‘沙拉曼达’还能勉强算是烈马的话,这次的改进型只能用‘怪物’来形容了。”
门格尔教授在精神层面或许存在诸多问题,但在学术和技术层面还是有保证的。如果他说什么东西是怪物,那实际情况只会更糟。
“沙拉曼达”在技术上的最大亮点是“高度智能化的人工智能”和“高机动性”,从某种层面上来讲,“智慧”和“速度”就是最好的“防护”和“火力”,引用某些王牌翔士的话来概括就是“打不中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之前的战斗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面对“沙拉曼达”的超音速突击,恐怖分子们一度陷入打不中又逃不掉的绝境之中,哪怕靠着某个魔法师的超常发挥,一度有所反制,但很快局面就被扳了回来。最后要不是某台次世代MDS原型机的介入,恐怕胜负早已揭晓。
也恰恰是因为这场失败,让帝国的技术员们注意到了未来的战争中,帝国军队与其它阵营的MDS进行对抗交战的可能性。根据已经掌握的情报,共和国与诸国都在暗地里开发自己的MDS以迎接将来必然会降临的大战。其中共和国的“V计划”进展最快,阿尔比昂方面的“G计划”次之,公国方面的“原石计划”进度最慢。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针对性的装备研发改良计划也开始步入正轨。
“沙拉曼达”的改进,正是这方面的一种尝试。
最大限度的提升机动力、火力和人工智能,同时尽量不削弱装甲防护——在这种要求下被改造出来的,就是强化版“沙拉曼达II”。
原本就偏向精干的机体线条被进一步瘦身,整体轮廓也更加贴近流线型,为的就是尽可能减少空气阻力,从而强化高超音速飞行能力。机体框架也换成更轻更坚固的新型脑量子波感应框架,步行足大幅缩水,基本上只保留简单的起降、短距爬行能力,机动方式完全转向空中飞行。
外形只是第一步,技术员们还在机体上设置了复数高功率喷射术式,使得这架机体的最大飞行速度,最小回转半径等等参数都超过了“独角兽”。与此同时火力也得到了大幅度强化,原有的高周波切割鞭被保留了下来,尾部增设了一门高功率输出的磁轨炮,背部的双翼则是最新型的感应兵器单元,防护则继续保留“障壁”术式和原有的流体金属……
机体极度轻量化,动力输出和火力最大化增幅,防护则保持原有水平——根据常识和经验,欲有所取,必有所失。在机体性能参数令人眩目的表象之下,必然在某些方面有所付出。“沙拉曼达”付出的正是搭乘员的安全性。
“速度越快,动能与惯性也越大,搭乘员承受的G力也越大,遇上高超音速大过载机动,比如翻滚、大角度转弯等等时,G力甚至足以把活人变成绞肉。正是基于这一点,‘独角兽’系列之后再也没有开发过完全采用脑量子波感应框架的MDS,对以搭乘血肉之躯为前提的机体来说,高速高机动性与高度敏感的操作方式相叠加实在过于危险。像这种只有极少数过硬王牌才能驾驭的烈马,不管是从生产成本,作战效能,抑或装备普及性的观点来看,都只能算是得不偿失的鸡肋。所以,有必要重新检讨整个研发规划,从头开始。”
于是,有了“军团”,有了‘沙拉曼达’。
“但如今‘沙拉曼达’的机动性已经强化到足以压倒‘独角兽’的程度,换言之,这架机体对搭乘员更危险,更苛刻。虽然‘生命之海’和其它对G措施被保留了下来,在理论层面上,搭乘环境应该比‘独角兽’要安全一些,但别忘了,掌握主导权的是人工智能,它不会在乎搭乘员是否被晃到想吐,在不断变换的风景和G力面前,不管搭乘员是呕吐还是眼珠子飞出来,机体都不会停止行动。只要搭乘员还活着,生命体征参数不影响战斗,就会持续行动。你没有任何手段干涉或制止机体的运行,只能一起行动……杀人。”
停顿了一下,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冰冷的目光从镜片后面打量着马赛满是凝重的脸孔。
“我想确认一下,你在提交申请之前,应该已经被告知过这些事情了吧。”
“是的。”
“如今我再详细解释说明了一遍之后,你还是坚持要在清醒状态下搭乘‘沙拉曼达’吗?”
“是的。”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去杀人吗?”
语气毫无动摇,但夹杂进了一丝微妙的疑问。
亲手剖开无数人的身体和头盖骨,无数次见证、观察、制造、玩弄生命与死亡之后,疯狂的科学家第一次对站在眼前的“实验体”产生了疑问。
曾经以为他只是个性能参数优异的实验素体,结果他先是在战场上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战斗力,接着又得到皇帝陛下的垂青,从几近崩溃的边缘重新站了起来。现在又主动提出搭乘“沙拉曼达”奔赴战场……
——除了迫不及待想要杀人,真的是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可要是让一个杀人狂在清醒状态下和人工智能进行联动,其中的风险实在是……
皇帝陛下的旨意已下,身为一介技术官员的门格尔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但起码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将搭上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超级兵器,最低限度要做好应急情况的预案和心理准备。
“明明就不想杀人——”
“教授。”
男孩扶着栏杆,有些浑浊且冷硬的目光测转过来。
“我之前就想对你说了。不管是详尽周到的说明,还是刚刚那句话。你都是以‘不要搭乘那玩意儿’、‘最起码以失去意识的状态去搭乘’为前提进行说教。为什么……会有这种前提?我什么时候说过‘明明不想杀人’这句话了?”
“你……”
抓着终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总是睥睨白老鼠般的倨傲表情变得僵硬,门格尔用力咬紧了嘴唇。
面对瞬间变得可怖起来的面孔,马赛摇了摇头。
“抱歉,教授。我不该说这个的。可能是我不会说话,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整理好心情,想不出更合适的措辞。但……身为研究员的您,为什么要以实验对象的角度来思考实验对象的想法和感受……我不明白。我明明什么都没说,您最先想到的却是——‘杀了人的话,应该会为此而后悔’呢?”
近乎窒息般的安静横亘在不足一步的距离之间,双方就这么对视着,直到下方的技术员大声叫喊着马赛让他过去帮忙,异样的气氛才消散开来。
就在马赛行礼后转身匆匆离开时,门格尔也离开了。
背对着“沙拉曼达”和马赛的门格尔紧咬着嘴唇,脸颊时不时的抽搐着,面目狰狞扭曲。
——就像闹别扭的小孩一样。
5.祈祷者的对话(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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