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寻求英雄。”
银餐刀割开煎蛋,黏稠的黄色蛋液缓缓在瓷盘上摊开。
“这很合理,只有置身绝望,人们才会渴求希望。唯有坠入黑暗,人们才会寻找光明。不管那是多么渺小的希望,亦或是多么微弱的光明。就算明知道只是敷衍,人们还是会渴望那种……名为‘英雄’的希望。”
渴求自身没有的东西,幻想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些都是人类的天性。在到手之前,人们总是无比虔诚热情的祈祷和渴求,有时候甚至表现出毫无理智的病态和狂热。然后当他们真正得到一直想要的英雄、正义、希望、光明……等等时,他们很快就会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然后随手丢弃。就像擤鼻涕的一次性面纸,用完即弃,毫无留恋,也不会在记忆里留下只鳞片羽。
这是人性,崇尚混沌,渴求秩序又不愿被束缚,推崇道德又沉溺背德与罪恶的快感,向往光明又期望看到整个世界在燃烧。
人性。
混沌的人性。
矛盾的人性。
“极端的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魔鬼,谁都具备成为罪犯和恶棍的潜质。不管他是衣冠楚楚的绅士,还是贫民窟里的童工。只要一个契机,给他权力和力量,让他认为可以为所欲为,又或是给他刺激,让他觉得自己不必再被道德和法律约束,他就能立即变成最残忍邪恶的野兽。所以只有太平的时候,大家才能当好人。一旦失去了秩序,没了法律和道德这些只存在于太平盛世的奢侈品,文明人立即就会褪下伪装,丛林法则和纯粹的暴力将是唯一的价值基准……唯一的国际通用语言。你应该能想象,那会是多么混乱的地狱。所有暴徒和疯子都会爱死这种‘民风淳朴’、‘人才辈出’的时代。为了不让这样的灾难和地狱降临,为了让人们保持正派,为了守护住秩序,力量是必须的。”
绝对的力量。
绝对的秩序。
绝对的和平。
由这三者构成,确保三根支柱永续维持下去的乐土,就是帝国。
“所以你不必害怕,不必内疚,那是正当防卫,是维护秩序,是防患于未然。从法律层面来说,你的行为绝非犯罪。从道德伦理层面来说,也不能算是杀人。”
“不!长官!不!!是先生,不,不对,是陛下……我……我杀了人……”
男孩蜷成一团,用摊子裹紧身体,他的身体不断颤抖,牙齿不断撞击发出卡卡的响声,放送终端的蓝色荧光照在惊惧交加的男孩身上,在白色墙壁和天花板上拉出诡异悠长的影子。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见了鬼一样的懦夫会是那个永远阳光的马赛。
“我杀了人……像踩死虫子一样——”
咔嚓,噗呲。
就像踩死蟑螂一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被踩碎了。
那种极端鲜明的感觉紧紧黏在马赛的脚后跟上,黏在他的记忆里,伴随着记忆一起苏醒过来。
那是马赛迄今16年的人生中最坏的记忆。
那已经不是用理性或毅力就能降伏、能够克服的东西。
不管事前做过多么周密的身心准备,一旦超过忍耐极限的疼痛降临到身体上,人类还是不得不惨叫。即便明知惨叫什么也解决不了,也还是会惨叫。那已经是种类似于自我保护的反射行为,和意志尊严之类完全没有关系。
碾碎某物的感觉再次从脚后跟沿着脊背一路窜上脑髓,还没结痂的心灵疮疤再次被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杀了。
死了。
踩烂了,死掉了。
几十?还是几百个?
马赛已经搞不清楚具体数字了,与“沙拉曼达”共享感觉时,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被拉伸拓展的感官。但更详细进一步的东西——比方说击杀数之类——他却无法共享。他只能从模糊的记忆和此刻放送界面里展现的战斗记录来推测到底有多少人因自己而死。
比起暧昧的推理或估算,把人踩死、撞飞、拍扁的感觉倒是格外确实。
自己的脚,踩烂了与自己同样活着的陌生人,眼前真实活着的某人。仿佛踩烂小虫般——一瞬间便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单方面、压倒性、明明没有这种权力,却去踩烂、压扁、踏成碎片、挤出鲜血、碾成肉糜——
眼前产生呕吐感的是自己的肉体?还是被踩死的亡灵怨气未散,附着在身体里,伺机破壳而出?
“……呜……呕……”
胃中有什么东西在一路翻滚着往上涌,无限膨胀的恐怖眼看着就要爬出喉咙了。
马赛双手遮住脸,强忍住呕吐感,顾不上礼仪和观感,一口气趴在床边沿,对着便盆大吐特吐。
明明什么都没吃,胃液也在前几次呕吐过后吐了个干干净净,他还是一个劲地干呕起来。
“真是灾难。”
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李林摊开手,他并未坐在灯光下,放送界面的冷光也无法照亮他,即便如此,他依然显眼。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带着奇异的吸引力,就连黑暗和阴影也无法遮蔽这股奇妙的引力。
正处于迷茫恐惧之中的马赛更是无从抗拒。
“杀人真的很糟糕,就算不是战场也不是命案现场,当我们面对有人正常死亡时依旧会感到难受。不过——”
竖起手指晃了晃,连幽深黑暗也无法遮掩,连星光与时间也不能逃逸的虚空之洞开口说到:
“为什么不转换一下思路呢?”
“……”
大汗淋漓的脸孔抬了起来,男孩的脸上满是惊恐、自责、迷茫,满是血色的双眼紧盯着正朝他露出微笑的帝国皇帝,仿佛即将溺毙的落水者看见一线生机。
“失去的东西,将来也有可能让他们拥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同时,你有这份力量。不对吗?”
“这……这种事……”
“他们的死并不是白费。正是通过他们的死,秩序得到了保障,很多人因此免于丧命。通过最低限度的减小天秤一侧的砝码,我们成功保住了脆弱的平衡。我们并不是在杀人,我们只是被迫做出选择,来让更多的人能更好的活下去。”
皇帝露出一个稳重的笑容。
那是足以放到艺术博物馆里珍藏的完美笑容。可不知为何,那笑容之中隐约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
沉溺于自责和自我救赎之道的马赛尚未发现这一点。
5.祈祷者的对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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