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脸上满是欣喜的、惹人怜爱的笑容。
沐浴在鲜血和暴力之下的笑容显得沉稳,亦近乎于陶醉。
仿佛即将登上祭坛殉教的圣女一般;
仿佛一群疯狂的信徒,纵然粉身碎骨亦不顾一切的投身神像一般。
法芙娜轻快的笑着,笔直的、笔直的,犹如劈开黑暗的光线一般冲向李林。
一般而言,会认为这是自暴自弃的玉碎冲锋,或者是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手,承受这决死突击的一方不是洒下密集的火力网来拦截敌军,便是难以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立即转身逃走或是当场精神崩溃。
李林却很清楚,当人类不顾一切玩命的时候,背后肯定在策划着什么。
这种战术被称为“声东击西”。
“了不起。”
意义不明的赞叹响起,同一时间金色的涟漪在前方与左侧绽放。在连神明都只能为之叹息的墙壁另一端,除了咬牙切齿的法芙娜,还有一名全身被甲壳覆盖,腰部以下长出了六对节肢,双手扛着一发巨型V-2导弹的少女正恶狠狠的瞪过来。火箭尾焰的熊熊火光下,唯一还能分辨出人类特征的脸孔上,分布在原本双眼旁边的三对新增复眼正释放出堪比火焰的激烈视线。
“能在一件我已经有所预料的事情上取得预期之上的成果,你们真的是很优秀的母体,如果能够成功受孕,必然能孕育出优秀的实验素体。”
法芙娜和蜘蛛预测到了李林的行为模式,而李林连这一点也预测到了,并且将计就计,一口气将局势引导向他所期望的局面。
“想要在不损伤身体脏器的前提下实施捕获和手术,终究还是太难了。”
即便拥有庞大的力量,大部分时间也不是能事事如意、随心所欲的。面对复杂的情势变化是如此,想要捕捉可能会弄伤甚至弄死自己的猛兽也是如此。
法芙娜唯一可能颠覆局势的王牌就是同归于尽。
预测对手的行动模式、故意挑衅、持续承受攻击、最后发起决死突击——全都是为了掩盖蜘蛛抱着一枚导弹从侧翼发动奇袭的烟雾。在她们想来,只要法芙娜一口气拉近间距,在极尽距离上就算没办法一鼓作气中和“叹息之墙”,在V-2导弹等级的推力助力之下,要撕开“叹息之墙”也不是办不到吧。面对可能会失去罗兰的风险,李林一定会判断“放手”是最佳选择,到那时候她们就能成功救下罗兰了。
极为大胆且精妙的战术,乍看会以为是自暴自弃,其实极尽合理。如果没什么意外,她们甚至可以在不牺牲一个人的情况下救走罗兰。
然而意外确实存在,而且从一开始就存在。
那就是李林那不能用常识概论,甚至连最大胆的想象也无法描述的规格外强大。
一面做出攻击,一面中和法芙娜的“叹息之墙”,此外还有余力张开多重“叹息之墙”同时防御来自两个方向的攻击。
女孩们手中所有的筹码都已经抛了出去,她们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李林只要等她们力尽虚脱,接下来就可以按部就班的获得量产实验素体的原材料了。
“你们的表现真的很出色,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怪物!!”
除了这个词,蜘蛛也真是想不出其它形容词了。
比起进阶至第五阶段,外形几乎看不出人类特征的蜘蛛,徒留人形外表的李林显然更符合“怪物”的定义。
只是。
“人类一样的怪物,怪物一样的人类,哪一边更符合‘怪物’的标准呢?”
介于嘲讽和诅咒之间的问题在火花四溅的空间中翻滚,火光照亮了女孩们被说中心事而更显扭曲的面孔。
尽管有个“合理”的前缀,但法芙娜和蜘蛛所做出的选择依然脱离不了“疯狂”的范围。
为了不断承受攻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与此同时还要留下最后冲锋的气力,法芙娜不断使用强化系术式“肉体修补”来与李林的高压空气指弹抗衡。不断受伤失血,不断修复受伤的肉体——这种事情绝不可能持久。
伤口愈合、遭受撕裂的组织重新接续——这些并非是让时间倒流到受伤前得以实现的,而是以加速新陈代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让细胞分裂、组合、死亡来缩短愈合的时间。可想而知,这种以透支未来为前提的战法必然会加快肉体衰老破损的速度,换成普通成年人,只要坚持一分钟就衰老三十岁,最多一分半钟就会因为过度衰老引发全身细胞集体死亡,化为一堆尘土。龙族本来就是长寿种族,一时半会儿倒还坚持的住,不过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
“快速再生出来的细胞会诱发免疫机制的启动,尽管那些是良好的细胞,但免疫系统却会将之误认为是入侵体内的异物或是癌细胞。从而全力扑杀再生细胞,情形严重时,再生的肉体组织会因为无法与肉体同化,导致坏死。”
这也可以说是魔法对身体修补的极限。否则诸国也罢,教会也罢,老早运用这种术式开发不死身士兵,战场也将彻底被颠覆。
反复承受着再生和受伤的过程,法芙娜满脸的怒意也无法掩饰疲惫与痛苦。
不过和蜘蛛相比,这点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Arachnid实验体第五阶段,通过舍弃人形实现完全的细胞融合,从而制造出兼具外骨骼生物的机能与人类判断、识别能力的终极生物兵器。不但可以扛起身体数百倍质量的物体,移动速度快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射出的丝线强度也是此前所无法比拟的。可以说这才是整个Arachnid项目最终意图达成的目标。
然而变成这个形态也就意味着彻底与人类的样貌告别,余生都将以怪物的模样度过,最重要的是——
“第五阶段是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的,你已经无法成为母亲,你的孩子也会因为剧烈的身体转换变成死胎。你原本期望的未来——怀上罗兰的孩子,提升自己的价值——再也没有可能实现了。一切仅仅是因为一时冲动做出的愚蠢选择,真是个——”
有意无意拖长的声调酷似宣告判决的法官,正在对罪人宣告死刑判决。
“不可救药的废物。”
不是蠢,也不是傻,仅仅只是个废物,一介派不上用场的残次品。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否定了蜘蛛迄今为止的人生,一直以来遭受的侮辱、折磨、痛苦、煎熬、抉择,仅仅因为一句话就被全盘否定。如果是过去的蜘蛛,或许会因为无法承受打击而消沉,甚至会选择自杀来结束毫无意义的人生。
可是。
“是啊,在你眼中,我们真的是不可救药、蠢到家的废物。”
在单一且明确的价值观之下,衡量人与事物的基准价值唯有能否为体系或组织做出贡献,能否像一个零件那样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并不是错误,每个参与者都要为组织服务和贡献,组织则为每个参与者提供对应的保护和利益,以休戚与共的方式将个体与组织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样才能维持组织的运作,保持凝聚力,确保个体和组织的存续。
只是当这成为判断事物的唯一基准时,那么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拥有心跳和呼吸的零件。
原本蜘蛛也应该是“帝国”这架庞大机体中的一个齿轮,和其他众多齿轮一样,以“能否为组织做出贡献”为唯一基准,眼里除了自己和组织,其它什么也看不到才是。
然而她却接触到了本不应接触的东西,知道了世界上除了成为“对帝国有用的齿轮”之外,还有其它的生活方式,还有其它的价值观之后,她又怎么会重新回到过去的牢笼之中呢。
所以——
“告诉你,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神明代理人!你所行之事绝非正义!你也不是什么神明!你只是正确的奴隶!永远正确的怪物!怪物是绝不可能打倒人类的,不管你打倒人类多少次,人类都会再次站起来,将你打倒!!”
在蜘蛛的怒吼声中,法芙娜的拳头撕开被中和的“叹息之墙”,沐浴在彼此冲突的能量火星之下,撑开裂缝的双手不断被烧灼,不断复原,强劲有力的双爪死死撑开通道。满是鲜血的狰狞面孔一口咬住刚刚生成的第三道障壁,布满利齿的唇缝吐出喘息和桀骜不驯的话语。
“置之死地——”
空气中的原子开始崩解,一道道闪电劈开法芙娜的脸孔肌肤,撕裂皮肤,烧烂肌肉,炸裂眼球。
对女孩来说,美貌就是她们的生命。
一边承受着大脑都要沸腾煮熟般的痛楚,一边感受着引以为傲的美貌一点点分崩离析……即使是最惨烈的炼狱,亦不过如此吧。
纵然如此,法芙娜也没有松口。
清澈的眸子映出正在嘶吼着什么的罗兰,一瞬间,怒气与憎恶从眼眸中消失得干干净净,纯洁的温暖填满了再生后蒙上一层白膜的眼球。下一秒,无比坚定的决意再次于琥珀色的眼瞳中燃烧。
“——方能后生。”
接过话音的蜘蛛绽放出凄美的笑容,视线下移到微微隆起的小腹,又移到自己的双手上。
在一个个夜晚,怀抱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盼,为尚未出生的孩子编织新衣的双手,如今却亲手扼杀了未及出生的生命。作为一名女性,作为一名母亲,她亲手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可就算如此,就算带着孩子的怨恨坠入地狱也好,就算再也不能变成人类也好,就算永远无法再次成为母亲也好,她依然有愿意付出一切也要守护的事物。
——罗兰。
——连我们的、孩子的份一起。
——活下去。
女孩们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法芙娜倾尽全身力气撕开最后一道障壁,失去妨碍的导弹一头砸在了李林身上。
纯白。
仿佛世界诞生刹那,神明说出“要有光”时出现的原初之光吞没了一切,四道身影消失在纯洁无暇的白色之中。
30.何以为人(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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