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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木檀令风波

    从董生烨,景老爷,南陌三人从主苑的书房到了大厅的时候,姚雪就知道事情不妙,睨了一眼景觅,借口自己身体不适离开了。

    景老爷三人落座,席间,董生烨谈了很多,最后兴致高了竟对南陌道我:“从即日起,你这丫头便是老朽的关门弟子。”

    能被董生烨认可,这在天下儒人看来,是多么值得荣耀的事情。不管是不是董生烨的酒后胡话,一般人肯定会喜不自胜,连连答应。

    有了昨天那一遭,南陌今日不敢喝太多的酒,她知道她如果拒绝却是不知好歹了,南陌面色沉吟了片刻,看了景觅一眼,又看了看董老先生。

    董生烨看在眼里,这孩子不骄不躁,还懂得礼让,他岂能心不甚慰?董生烨抚掌大笑,“景觅这丫头就同你一起入门吧。”

    景觅心内感动,她知道,如果不是南陌,董生烨也只单单将自己当做一个偿还恩情,要教授的对象。而不是真正的将她当成一名弟子,传授她以一身所长。

    酒酣过后,景老爷让刘成派人将董老先生送了回去,临行前老先生还不忘告诉景觅和南陌明日清晨,来玄清堂认真听课。

    景觅和南陌拜别了景老爷,先是回了景觅的素芳阁。

    果不其然,姚雪正带着秋桃,怒气冲冲得等着在外头。

    南陌见了好笑,这会儿终于不再装柔弱的弱柳扶风的美人儿了。

    姚雪像是不顾南陌的讽意,直直看着景觅道:“看来觅儿姐姐当真不怕,我把你的病抖搂出去。”

    景觅浑身一僵,这时候南陌突然握住景觅的手,想要给她力量。景觅看过来,对上南陌镇定的神色,却是宽心了些。

    姚雪见景觅果然不是毫不担忧,面上露出得意来,“觅儿姐姐放心,即便是我要说,也不会真傻的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说给景伯父,免得景府对我心存芥蒂。我可没有这么傻。不过,让人把消息透露出去,全鹄城的人知道了可就怨不得雪儿了。”

    “姚小姐,竟不知道,这病挺好治的吗?”南陌忽的抬头。

    目光若雾霭般,看不清楚,但是语气却坚定如斯,“若让南陌来医,不出一月便能调理的与常人无异。”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姚雪景觅,连鸳儿也是神色一变,南陌能治?

    “姚小姐,医术方面,南陌何曾骗过人?”南陌清冽的声线敲击着现场每个人的心。

    姚雪神色复杂起来,如果南陌治好了景觅,她却让人放出不实的消息,景老爷定会追查到底,而不是遮掩事实。

    姚雪一甩雪帕,脸上恨恨地离开了素芳阁。

    南陌却发觉景觅竟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神色紧张,“南陌,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打发姚雪,还是真的?”

    南陌笑着安慰她,“真的,宫寒而已。这病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重在调养罢了。我开方子再配上艾灸,会好的。”

    景觅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南陌的眼里尽是感激。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充满疑惑地看向南陌,“你觉得我哥哥这个人如何?”

    南陌嘴角僵了僵,才正视景觅的问题,景莫淮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赖,无耻,小人。”不知道回忆起了哪一段,南陌话没过脑子就讲出来了。

    景觅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可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南陌咽了口口水,这景莫淮不会故意送她簪子让姚雪误会针对自己吧?但是好像又不太可能,毕竟昨夜她应该直接回了西苑儿,今日老爷传唤才过来,姚雪根本不知道才对。

    景觅也变得面有忧色,“南陌,且不说这簪子的意义,但从今日姚雪提了哥哥送你簪子,便证明侯姨娘处并不安宁。”

    南陌顿了顿,认真地看向景觅,“小姐的母亲方姨娘和侯姨娘向来势不两立,你却提醒我西苑儿有内应……”

    景觅垂了眸,面色娴静温柔,“姨娘之争,我并不在意,只要不伤及府中根本。”

    南陌抬眼看天,景觅是一个有远观的人,又怎会局限于这一方内院?或许她那日以鬼神之说给景觅出的主意不无道理。

    “你似乎该有个解释。”羊绒平纹地毯上上放置着一个棕红色的船木躺椅,其上的男子紫衣华服,白玉骨扇斜支着下颔,骨雕玉质般的五官泛着淡淡的色泽。

    厅内的摆设无不漆金雕花,奢华无比。紫炉生晕,檀香渺渺。

    座上的男子玉带流苏,桃花眼风情万种,魅惑如斯,但在场的人看来,却是不寒而栗。

    “哪家的美人儿,蛊惑的你连木檀令都拱手相送了?”

    座上男子有一双罕见的紫眸,勾魂摄魄般的,在场的黑衣人都不敢直视这诡谲的场景。

    “请主上责罚。”跪着的黑衣男子垂首,却没有给他一个想要的解释。

    “那般重要的东西,你给了一个女子,险些坏了本阁主的好事。”

    躺椅上的紫衣男子似乎略有些恼意,绛紫色的瞳孔里波光流转,手中的骨扇,从双膝跪着的男子的印堂滑落至下巴,敲了敲男子棱角坚毅的下颌线。

    “本阁主倒是很好奇,究竟是哪家的美人,能得我们第一杀手的青睐。”

    男子面上一狠,手中的骨扇,换了个角度,扇骨直直插入男子的肩头。

    “说,她姓甚名谁,此刻在哪?”

    肩头的血珠渗出衣料,虽然跪着的黑衣男子和那群站着的人同穿着黑衣,但很明显,他身上的衣料更加高档,暗底绣了不知名的图腾。

    跪着的黑衣男子紧抿着唇线,额间已经生出密密的一层薄汗,却仍是不敢有丝毫的挣扎。

    旁边站着的一群黑衣人,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喉头已经在做着吞咽的动作。

    “姬弑,你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了你。”男子紫眸一沉,阴狠的语气如同萦绕于在场所有人耳畔。

    “主上,姬弑不敢。”

    答非所问!紫眸男子陡然揭开他面上的黑布,左眼下诡异的血痕雕刻即刻显露出来。他长甲深陷下去,顷刻间便渗了血,血色晕染开,竟是一朵血色的莲花。

    “你说,这张脸上要是刻满了莲花,瑟瑟还认得出吗?”

    男子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主上,木檀令一事纯属意外,求主上降罪,姬弑愿一力承担,只是瑟瑟还小……”

    “到水牢熬刑去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回禀。”温柔的语气,缱倦的神色,仿佛那水牢是个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那水牢禁地的人,饶是那些经受过严格训练的黑衣人们亦是浑身一颤。

    跪着的男子对着紫衣华服的男子叩首一拜,这才挺直了脊背,退了出去。

    厅内,顿时只剩下那一群噤若寒蝉的黑衣人。

    慕容弋抬头,流光潋滟的紫眸闪过一丝疑惑,究竟是个什么女子?即便是抬出了瑟瑟,姬弑也没能松口半分。

    看了一眼,那一排肃穆的跟死了一般的黑衣人,不耐烦道:“都下去。”

    那群黑衣人顿时如蒙大赦,迅速退了下去。

    京都最为繁华的襄平主街,木檀阁的后院儿,看似不大,却是曲径通幽。

    竹林过后的石室大有玄机。看似是为炎夏乘凉的好地方,可是只有木檀阁的人知道,搬动机关,通往的是怎样血腥的地方。

    水牢,顾名思义,以水为囚。

    每半个时辰,水牢里的水会从四个机关口泄出一次,过一刻钟,再重新加进来。这并不是活水,而是周而复始的所用,那脏污的已经看不出水质颜色的池子。

    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池水涨起来后窒息而死,更有人经不住这酷刑,咬舌自尽。如果只为了调查,大可不必把人放在这里。而放在这里的大都是为了折磨。

    污水会从受刑人的脚踝慢慢漫延上去,然后从小腿到腰间,到脖子,直到头颅。退则一尺,涨则一丈。

    荆尞正喝着酒,见姬弑被人押进来。

    “哟,可真是稀客呀。”他放了杯盏,阴阳怪气道。

    姬弑神色里没有半分情感,只是空洞。

    其中一个黑衣人走过来给荆尞说了些什么,荆尞这才笑道:“穿了琵琶骨,送到水牢去,把他脚踝也给本大人给穿了。”

    荆尞心有余悸地抚上心窝,上一次,主上突如其来要他们打了一架。心头一脚

    “荆大人,主上并未吩咐要……”

    那黑衣人垂首。

    “闭嘴,我问你,这么好端端的待在这儿算是熬刑吗?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姬大人了。”

    “是。”

    荆尞感叹老天有眼,“可算是落在我手上了。”

    锁链穿过琵琶骨,那姬弑也未曾喊过疼,就连给他上刑具的黑衣人都头皮发麻。

    荆尞看着,突然间挥退了那黑衣人,不顾水牢腌臜,自己下去,动手调整着肩姬弑胛穿透的锁链。却在短暂的调整后突然一顿,这么一抽一拉,无异于酷刑交加。

    姬弑的唇色苍白紧抿,额间淌出些汗珠来。

    “姬大人,老朋友见面,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荆尞钳制住男子的下颌,猛地抬高。

    姬弑抬头,原本空洞的眼里,凛然的杀气一闪而现。锐利的眼神有如实质性地贯近荆尞的眼里,荆尞被这目光惊的后退一步。

    很快,姬弑猛烈咳嗽出声,唇角尽是血色流淌荆尞想起自己刚才犹如惊弓之鸟,气急败坏道:“姬弑!”

    水牢里狼狈不堪的男子突然间抬了抬下颔,唇角有几分讥诮,仿佛在嘲笑荆尞的无用。

    荆尞突然笑出了声,“你不愿意同我聊聊,我倒想跟你说说……”

    “谈什么呢?”荆尞故作疑惑,突然间拍了一下脑袋,“比如说,瑟瑟前几日,可是问过我她的哥哥去哪了?你说我该怎么跟他说才好?”

    姬弑的眼眸陡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禽兽。”

    荆尞见他动怒,更觉得有趣,“我们同是主上的狗,替你照看一下瑟瑟也未尝不可。”

    “荆尞,不要动瑟瑟。”男子开口,神色软了几分,却是为别人求情。

    荆尞于是笑了,扯着姬弑肩胛的锁链,拉近向自己,低语道:“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姿态不是?”

    姬弑闻言冷了神色,坚毅的五官因为承受了过多的痛苦,而显得棱角分明。

    他就这么突然跪下去,丝毫不顾忌穿透身体的锁链的牵拉。

    因为跪下,锁链穿过脚踝的部位,生生拉出去一段,这水牢中的水本就脏污,根本看不出渗出的血。

    荆尞却仿佛闻到了甜腥的味道,仰天大笑,“别呀,姬大人,荆某可担不起你这样的大礼。”

    他突然狰狞了神色,“姬大人,你就在这儿好好享受,过几天主上心情好了,想见你了,别成了一具死尸,啧啧啧,那就太煞风景了。”

    荆尞离开后,水牢四周的门被关上。

    姬弑失血过多,四周漆黑一片,仿佛静的只剩下自己。

    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回想起鹄城那个丫头来,那丫头古灵精怪,却心思不坏。

    这件事原本牵扯不到她身上,只是她为何会同苏子阮有牵连。是有所隐情还是真的同苏子阮认识。

    无论事实如何,姬弑承认,他竟然也有了私心,不愿意将她说出来供阁主调查。

    水牢里没有一丝光亮,否则,就可以看见那个从未笑过的男子唇角的弧度弯了弯。

    鹄城景府,西苑儿。

    “过几日,便是老太太的寿辰了,侯姨娘再过一月多也要临产了,凡事一定要多加小心。”

    方氏这么长时间没有出手,南陌并不觉得这是那个女人有容人之量,毒蛇在咬人之前,不会是几次三番的啃咬,而是找准机会,一击必中。

    至于姚雪这些手段,方氏也是乐见其成。但从本质上讲,姚雪手段再多,费尽心机除掉的也不过是她南陌一人,对侯姨娘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而方氏,最大的敌人是侯姨娘,更确切的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方氏可以允许侯姨娘在这世上苟且活着,但绝不会允许她的孩子从这个世上降生。

    侯姨娘的身子越沉,方氏的计策可能也就很快会施行,南陌没有忘记景觅那日的提醒,西苑儿有内应。

    这内应,必不会是姚雪安排的,她初来乍到没这个本事,极有可能是方氏的人。

    这个推断,南陌没有告诉常姑,告诉常姑就等于告诉侯姨娘,孕者不宜多忧思。南陌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而是自己去查。

    她私下向茗琴打听了这两个新来的丫头,子茶和妙儿。茗琴悄悄告诉她,这两个人常姑已经查过了,身份干净,从外头买来的,程英简单教导了以后就被指派来西苑,应当不会是方氏的人。

    再者,这两个丫头来了西苑以后,安分守己,侯姨娘和常姑都是平易近人的人,没委屈过她们。

    平日里银钱打赏,西苑也是不短的,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值得她们卖主求荣的。

    但南陌听了还是心里不安,茗琴劝不了她,就将话头引开,喜笑颜开道:“过几日,老太太就要过寿了,到时候搭戏台子唱戏,府中的丫头、婆子、小厮、护院都有一份赏,比之年节也不差。”

    南陌取笑她,“钻到钱眼里了。”心里却寻思着什么时候再回家里一趟,把这段日子攒着的钱拿给辛娘。

    茗琴见南陌似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面上愁容惨淡,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开解,只好拿出自己的秘密分享。

    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南陌,“这戏台子唱戏是好,但是南陌,你和北苑折子轩的人关系好,在他们跟前可千万别提跟戏有关的事情。”

    南陌不解,果然疑惑地看着她。茗琴见她从愁色里走出来,便也心一横。

    “哎,你来的晚,不知情,这府里的人也不敢提那桩事,我也是听府里头相熟的婆子喝醉了后讲的。”

    茗琴似是陷入了回忆,面上也变得难过起来。

    那同样是个冬日,天寒极了,大雪纷飞,四处都是皑皑白雪交织裹杂。

    那时候的景府,方氏年轻貌美,风头更盛,俨然已经是主母的做派。

    那夜,寒梅盛开,方氏从梦中惊醒,非说大少爷在梦里要掐死她。老爷百般安慰,那只是个梦而已。

    方氏却不依不饶,大半夜的,非要老爷让大少爷给她赔礼道歉。

    面对方氏的无理,老爷居然肯了。那时候,少爷才六七岁大,正是童稚年,跟前也不过是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尔升照顾罢了。

    夜半,少爷被传去主苑,却见方氏已经穿戴整齐,她指着少爷的鼻子骂孽畜,老爷竟然也不管不顾。

    方氏将能出气的话尽数骂了个干净,最后才调笑道,让少爷给她唱一段戏文来赔礼道歉。

    回忆到最后,茗琴已经带了哭腔,“大少爷那样的性情,怎么可能任凭方姨娘摆布?寒冬腊月,老爷问,少爷答。”

    “一遍又一遍。”老爷愈发的不耐烦。

    “你唱还是不唱?”

    “不唱。”

    “唱还是不唱?”

    “不唱。”

    那个稚童,声音清脆,却坚定的令人只觉不可思议。

    最后,方姨娘命人控制住大少爷,给少爷换上戏子的服饰,画好精致的妆容。

    说如果他不唱,就将他推进湖里去。

    府里的人谁也不敢求情,毕竟有老爷给方姨娘当靠山。

    “最后呢?”南陌听见自己颤栗地问道。

    南陌眼眶微红,茗琴已经是声泪俱下。

    茗琴亦是嗓音颤抖,“最后,方姨娘命人用木棍活生生打断了少爷的腿,扔在雪地里,说只要他肯唱,哪怕一句,便给他医治,不然,以后就做个残废吧。”

    后来的后来,南陌也知道了,景莫淮最后的答案。

    是了,还是孩童的景莫淮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听说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听说那一夜,腊梅开的极盛,极艳,漂亮极了,也落拓极了。

    南陌突然明白,那天她的玩笑话,让景莫淮唱戏给她听,宿辛一瞬间脸都变色了。

    当时,南陌以为他的欲言又止是觉得自己放肆,觉得她僭越不知尊卑。

    那夜梦里,南陌忽的梦见那个寒冬腊月的场景,粉雕玉琢的孩子,躺在雪地里,眉目清冷。

    腊梅一夜间开的极盛,他陪着那迤逦了一地的雪,笑得极其恣意。

    南陌夜半惊醒,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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