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天街的青石板路面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秋雨之中落叶纷纷,时不时有京兆府雇佣的差役将路面积攒的落叶清扫。
本应是一个静谧祥和的秋日雨中,最应该阖家团聚纵享天伦,但此刻的长安城内却风潮涌动、气氛压抑,各条街道上往来不绝的马车穿梭不停,车轮碾压路面积水四溅。
刘自乘车抵达承天门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朝廷官员,毕竟朝廷军队在凤栖原大败,叛军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官员们都惶恐不安,聚集在此一则打探最新情况,再则也好就近等候陛下传唤……
“刘中书,有礼了。”
“见过中书令。”
“敢问中书令,不知眼下城南局势如何?”
……
刘自下了马车,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柄油纸伞撑起挡住雨丝,朝着承天门走去,坦途文武官员纷纷鞠躬施礼,有些关系相近的还会出言询问一下当前局势。
数十名官员避让两侧,刘自一身紫衣玉带、头戴梁冠,气度恢弘威严,众星捧月一般从中穿行,两侧问候之言不绝于耳,各种崇敬目光汇集一身……
刘自很是享受这样的感觉,人在官场,所追求的不正是这种万人之上、予取予求的尊崇吗?
不过尽管心中很是快慰,面上却始终不苟言笑,听到有人询问城南局势,遂沉着脸、呵斥一声:“时局危难,汝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好生处置衙门事务为君分忧,聚集此处是何道理?若无陛下召唤,还请速速回归本衙,否则本官定敦促御史台从严查处!”
一听到“御史台”,周围官员马上噤若寒蝉。
如今的御史台可不是当初刘自在任之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局面,御史言官们好似被鞭子驱赶的猎犬一般上蹿下跳,四处收集官员们的黑材料,甚至仅只是捕风捉影之事也要大张旗鼓的追查一番,一旦盯紧猎物非得咬下一块肉来,否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其恐怖之处较之阎罗殿亦是不遑多让……
有时候官员小聚饮至酩酊,乍闻“刘祥道”之名,酒液会瞬间自毛孔挥发而出,比任何解酒药都管用……
一些打探消息的官员面色微变,赶紧鞠躬之后回到马车上,吩咐车夫驾着马车一熘烟的跑了。
……
自承天门入宫,在禁卫引领之下前往武德殿,途中远远见到已经修缮一新的太极宫巍峨的屋嵴覆盖这金色琉璃,即便是阴雨之下依旧气度堂皇,可不知为何,李承乾即位以后却迟迟不肯将朝会之处搬回太极殿,而是依旧放在武德殿……
行至武德殿外,雨廊之下站着一群蟒袍玉带的宗室郡王,见到刘自,纷纷抬手施礼。
刘自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笑着回礼,相互寒暄几句,便在内侍引领之下直入武德殿。
雨廊下,一众宗室郡王们看着刘自的背影,有人低声道:“以往都说这刘思道不好打交道,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如今刘祥道执掌御史台朝野上下一片哀嚎,才知道刘思道算是温和的脾气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刘自乃是先帝一手简拔的重臣,放眼朝堂有几人的资历比得过他?资历高,地位就高,即便是当今陛下也要心存三分敬意,非是敬他刘思道,而是敬先帝。但那刘祥道全然不同,一朝而入御史台成为紫袍重臣,根基浅薄、人脉凋敝,全凭着陛下看重才能有今日之权势,自然要想法设法迎合陛下做出成绩。”
“说到底,还是陛下想要整顿吏治,这才有刘祥道疯狗一般的做派。”
“哼!整日里吹嘘什么宽仁之主、敦厚之性,一朝登上皇位便扶持酷吏打击异己,虚伪至极!”
“兄长,慎言!”
“慎什么言?他浑然不顾先帝将李靖贬谪的原由,先帝前脚驾崩他后脚便启用李靖,将先帝威仪置于何地?李靖那厮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大家说他是‘军神’他就真以为自己是‘军神’了?如今凤栖原大败,导致局势彻底糜烂,没法交代了便将刘延景杀了背锅,简直无耻之尤!”
“没错,倒是要看看陛下如何应对当下危在旦夕的局势。”
……
刘自进入武德殿,见到李孝恭、李勣、李元嘉、房俊等人都在,便上前鞠躬施礼,而后坐在李勣下首,默然无语。
外头那些宗室为何而来,他心中有所猜测,必然是此番刘延景大败导致局势糜烂,尉迟恭兵临长安城下,使得那些宗室诸王们意识到晋王有可能成事,故而都跑过来给李承乾施压,甚至诘问一番。
未必是想要得到什么,大抵只是预先走一步闲棋,万一将来晋王入主太极宫兵变成功,他们这些人都能有一个改换门庭的借口:“咱们当初就看准了晋王殿下您能够成事,故而就算在李承乾刀口之下,也敢于直面抗争”……
这股压力对于李承乾来说是极其巨大的,因为没法分辨这里边谁只是未雨绸缪走一步闲棋预防将来,而谁又是真心依附晋王,想要趁机将整个宗室搅乱……
眼下局势紧张,虽然胜负未分,但晋王的优势已经一点一点建立起来,如果宗室再乱成一团,对于陛下来说将会是一个极为不好的现象。
殿上,韩王李元嘉一脸为难:“现在宗室之内群情汹汹,唯恐晋王叛军杀入城中跟他们追究支持陛下之罪,所以想要问陛下可有退敌平叛之策,若有,请陛下公布以安人心,若无,则更应集思广益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素来不怎么说话的李勣忍不住哂然:“即是退敌之策,自应严格保密,哪有公之于众的道理?简直无理取闹。”
李承乾瞅了李元嘉一眼,问道:“还有什么?”
李元嘉揉了揉鼻子,苦笑道:“还有……他们想要让陛下保证,无论这场战争打到什么地步,都不能殃及无辜。”
这回连刘自也无语了,这如何保证?谁能保证得了?
就算陛下当真能够保证,也万万不能保证,否则岂不是让宗室凌驾于皇帝之上?
遂出言道:“彼辈养尊处优,危难之时非但不能匡扶社稷、献计献策,反而首鼠两端、吃里扒外,陛下万万不可答允。以微臣之见,可以转圜拖延之策予以安抚,而后将倡议此事之人一一记录在桉,并命其签字画押,必然可平息此次风潮。”
众人纷纷侧目。
李孝恭蹙眉道:“乱弹琴!”
现在让那些人签字画押,就等于告诉他们一定会秋后算账,这个字谁敢签?既然不敢签字,此事自然就此作罢,确实可以将风潮压下去。
只不过此策有失皇帝仁厚之性格,一旦施行,风潮是压下去了,皇帝的名誉却将遭受损失……
刘自被训斥一顿,但对方是李孝恭,有气也不敢撒,只待反唇相讥,李承乾那边已经摆了摆手,喟然道:“危机时刻,人皆有自保之心,无可厚非。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尚未做出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不必予以重责。”
众人齐声道:“陛下仁厚。”
李承乾笑了笑,并未多言,让内侍奉上香茗。
李孝恭喝了一口茶水,道:“卫公斩杀刘延景以正军法,使得宗室内部议论纷纭,毕竟刘德威乃是‘元从功臣’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当年在高祖皇帝身边与宗室极为亲厚,如今刘德威爱子惨死,悲怮欲绝,吵闹着要去献陵自缢,去九泉之下向高祖皇帝控诉卫公执法过严且故意陷害……好几位郡王与微臣谈及此事,颇有微词。”
高祖皇帝开创大唐的班底便是关陇与宗室,想当年这两大派系合作无间、并肩携手,横扫天下各路诸侯一统江山成就大业,彼此之间利益交织,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贞观初年,长孙无忌凭借无上功勋成为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得关陇的权势凌驾于宗室之上,导致宗室不满,双方互有嫌隙、暗生龌蹉,关系有所疏远。
但自长孙无忌死后,关陇门阀权势、地位一落千丈,甚至从朝堂之上近乎于绝迹,遭受灭顶之灾,再不复以往之滔天权势。宗室也从李承乾登基之后变得可有可无,双方皆乃失意之人,关系反倒较之以往亲近起来……
现在刘延景被杀,“元从功臣”无人敢于质疑,与其亲近的关陇门阀全部噤声,唯有宗室上蹿下跳鸣不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房俊放下茶杯,冷笑道:“还想让陛下保证不会殃及无辜……哪有什么无辜?一群尸位素餐的国之蠹虫,首鼠两端、摇摆不定、毫无立场!见到局势对于晋王有利便马上前来向陛下施压,唯利是图的嘴脸恶心至极!宗室乃皇权根基,不可擅动,但微臣建议陛下此战之后可以重新厘定宗室之封赏,有功者加封、有过者贬谪,谁想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一辈一辈的混吃等死,就是做梦!”
毠巯埪鄕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群情汹汹宰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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