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系 作者:不会刨坑的蛛

    第 26 章

    zzzzzz

    第二天一大早火车到达d城站，踏上脚下熟悉的地面，章哲长呼一口寒气，紧紧衣领带上帽子迈开了脚步，出了站口，上到一辆家乡方向的汽车。

    往家里的方向前进着，章哲的心里愁肠百结，千味杂陈，万种心思无处诉啊。

    这些年在外边，会想起以前的好多事情：上大学的时候是头一回离开家，一到过年回家，心里就热得发烫，激动得不得了。

    虽然每次对家的感觉都是：回家之前是“天使的化身”，回家之后只一秒钟就变成“魔鬼的化身”。梦想中的父慈母祥，兄友弟恭的画面绝对不可能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老爸老妈的嗓门和动辄拽脸的遭遇。好吃好喝的更别想，他那个强悍的不像女人的老妈一点不可能温柔的拉着他的小手说：“又瘦了，妈给你做好吃的啊。”——想都不要想啦。

    他老妈只会职业病的拽着他的左脸，说“又长肥膘了，又不是咱家的生意，给我锻炼锻炼，练点筋，要不然个个脑满肠肥的，人家还以为咱们老章家的生意不地道呢。”平时就嫌他瘦还说：不像“我们家”的孩子，离开家一年一回家就又嫌他胖了？！

    对了，章哲的“家族企业”是——杀猪屠夫（好吃好吃，不是，罪过罪过），干了几十年的事业，一家人都有点职业病，而且有点走火入魔，看人都带估猪的标准。

    章哲每次回家就只觉得，自己上一秒钟还是个人，下一秒钟一回到家来到爸妈身边就立即化身成为一头猪，还是非优质的猪。

    被自己的老妈这样说又不敢把心里话反驳出来：“还好意思说我？”

    因为

    只有一回不怕死的说了出来，立马背上吃痛接到一顿铁砂熊掌，他那虎背熊腰的同样矮个子的狗腿老爸马上替他老婆修理了他这个“不孝子”。

    后来章哲在书上看到了一句话：“一个父亲能为自己孩子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好他们的妈妈。”虽然当时就觉得矫情，但又真的被这句话搅动了感情——

    哼！他的那个老爸才不会是这么“文明”咧！

    章哲总会想起小时候，他们一家人每天各忙各的，只有吃饭的时候能聚齐，晚饭时更是齐全又都有心情，大家一起抢好吃的菜抢自己想看的电视，一起侃大山。

    老哥一向装深沉话很少，老妈又一脸高高在上，拿着遥控器端坐在“上座”点头不语。经常是他跟老爸一起聊得米粒乱飞，他从来没把老爸说趴下过，只记得有一次利用新从学校里学的物理知识把老爸辩得哑口无言，看着老爸脸一抽一抽又不能发作的样子，当时心里就爽翻了，然后开始热爱学习各种知识。

    然后后来他有一回在饭桌前说错了话，得罪了老妈，老爸在老妈的首肯之下，用自己的筷子小**吃米一样敲了他一头火包。

    这些记忆啊！章哲不禁笑出了声。

    嗯！他们家老爸怕老妈，其实更准确的说——老爸怕老婆。

    章哲当年刚刚长大懂事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本来是半信半疑的。可当他和老爸一起坐在自己门口聊天他问老爸的时候，老爸一脸杀气（职业的洗礼，职业的习惯）的对他说：“我大老爷们儿怕老婆？你也不打听打听你老爸我的名号？想当年你老爸我号称最帅d城杀猪手，刀法了得叱咤屠宰场，杀遍天下无敌手儿，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妞儿&*%$#@$……&*%$#@$……&*%$#@$……看今朝我依然宝刀不老雄风依旧&*%$#@$…… &*%$#@$……&*%$#@$……在看你老妈长得一般不说，个子又矮的吓人&*%$#@$……&*%$#@$……&*%$#@$……”

    他历数半天自己的“丰功伟绩”外加嘲讽自己的老婆，用了各种乱七八糟惊天动地的形容词，然后终于在半个小时后的出模糊总结——“老爸这样的男子汉会怕一个那样的女人乎？”

    章哲爱乱用成语，耍贫嘴没个头儿的“爱好”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家族遗传，不过至今依然没有“青出于蓝”的苗头。

    记得当时本来已经打消了心中的怀疑，快被老爸给说服的时候，突然听见老爸杀气一收话锋一转完全的打开了另一重天地。

    “不过，面对你老妈这样温柔大方漂亮可爱端庄贤淑&*%$#@$……&*%$#@$……&*%$#@$……”又是一大堆“此物只因天上有，何时为我下凡尘”的万分荣幸的腔调，其意境转变之快，码词儿功力之深厚，昧着良心夸人不脸红功力之奇伟让章哲当时就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这回是长达一个小时的痛说革命家史：

    “这样好的女人嫁给你老爸我了，然后变成你们俩的妈，咱们要心存感激啊，想当年，要不是你老妈拉你老爸一把，你老爸就&*%$#@$……&*%$#@$……&*%$#@$……”

    结论是：“所以，咱们家最英明的人就是我老婆你们老妈，不仅老爸要向你们老妈学习，而且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也要好好跟在老爸后面，咱们紧跟你们老妈我老婆的指导才行啊”

    小学没上完的老爸终于鬼使神差地完成了这一瑰丽的工程之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历史证明玉帝一家子和上帝一家子都想把他们一家子培养成君子中的君子——绝对不可以在背后说人。后来章哲也是自己吃了好几次教训才改掉这个毛病。

    本来被老爸一堆惊天地泣鬼神的词儿整的心里乱跳，章哲突然觉得背上也凉凉的。扭头一看，他老妈脸上的那颗明显的黑痣直接跳到了他的眼睛里。

    平时打麻将一向奋战到后半夜，把他们爷儿仨扔在门口饿死也从来不惜的老妈，今天天神一样的提早回来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他们背后，站了不知道多久。章哲只记得当时自己脑袋里只有一个成语：恍如隔世！很久之后章哲还一直在想——当天怎么会没有听到他老妈劣质高跟鞋的踢踏之声呢？

    后来章哲就开始不相信别人的话了，也开始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现实的依据。并且前所未有的更加明晰家里的政治中心和大权方向。

    以至于老爸后来找个机会左顾右盼之后抓着他说：“我可不是怕你妈，而是怕麻烦，老爷们儿嘛……”的时候，章哲没等他说完就直接送给他一个白眼。

    不过章哲后来从亲戚嘴里知道，原来爸妈是传说中的包办婚姻，而且老爸年轻的时候除了小学没毕业和1米65的个头儿有点惊人之外真的是方圆几里内的第一帅哥，所以从心眼儿里看不上当时刚从乡下到城里，差点上了县一高的年轻又土气的老妈，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男人的错误虽然没真犯过，却动不动就跟其他女人不清不楚，还迷上了赌博。

    他那时刚嫁人生子来城里三年才20出头的年轻矮小的老妈，两年的时间里帮老爸和老爸的家里人还了3000多元的各种债务，章哲总在想，那个几百块可以买电视机的年代，3000多元的债务是什么概念呢？然后后来的一天老妈抱着自己拉着老哥，一个个赌场去找，在其中一个d城大赌场找到3天没回家的年轻老爸时，年轻老妈二话没说，抱着自己红着眼睛单手掀翻了老爸的那一张赌桌，又甩了老爸一个巴掌，然后十分帅气地扭头就走，还丢下一句：“咱俩离婚，孩子归我。”

    从那之后，老爸居然一改本开始专心杀猪，除了偶尔怡情的小赌和烟抽得太厉害外加在菜市场练就的越来越贫的嘴以外，俨然化身变成了一个“二十四孝”标准老公。而且越老越唯自己老婆马首是瞻。

    知道详情之后，章哲打心眼里佩服自己那个短小悍老妈。

    然后一路看着自己老爸越来越规矩，越来越不“老爷们儿”，带着他们哥俩，跟随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明强势的老妈，把他们家弄得“唐风盛行“——经济蒸蒸日上一个个体态丰满，而且女皇专权，章哲总认为武则天的感觉也不过如此，虽然是个缩小版的。

    老妈还动不动就感叹“小哲啊，不像我们家的孩子啊。瘦得有点过分”其实他也就正常的身材而已，不过放在唐朝一定是个标准的“丑男子”。自然不入“武则天”的眼了，然后看见老爸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点头。

    因为同样的话如果换成老爸说，结果却绝对不一样。

    比如有一回，老爸把从来钉着家里唯一一台熊猫电视上毫不斜视的眼睛一下子掉转目标改盯着他，半天说了一句；“小哲，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不像我们老章家的孩子呢？”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法制节目，当天的主题叫做“我的孩子不像我”，那正是“dna”被隆重推出的年月。

    当时章哲就感到剑锋凌厉。直接条件反的一偏头，就仿佛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老妈传过来的两记眼刀直接到老爸的嘴边，左边一把右边一把。

    然后老爸咧着嘴，一蹦一跳的小跑进厨房帮忙去了。

    章哲想起那两天洗自己衣服的时候找不搓衣板，老爸走路不太利索。然后在老妈的注视下看着老爸笑了好几天。

    想到这里，章哲缓缓的步子有些轻快了。不由想，还好当年家里条件不好，没买得起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洗衣机啊。

    有家室的大老爷们儿，哪个在家没跪过搓衣板？劳动人民谁不怕老婆？因为经济实力有限，天天要干活儿，回到家实在应付不了家里那个“什么都不干”的力充沛的女人，自然会调整策略。其实怕的不是老婆而是怕老婆带来的那个麻烦，于是都会礼让几分然后渐渐演变成成习惯□事宁人——怕老婆。跪搓衣板？家常便饭！

    但是如果换成洗衣机就……

    是自觉跳到里面搅搅然后脱水晾干，还是直接跪倒里面转圈啊？

    心里不由得佩服这些劳动人民的老婆大人们。

    不过，后来长大了的章哲对老妈的强势有些抗拒，渐渐在心里产生了对老妈的抵触和对老爸的看不起。

    长大的章哲看不起加同情自己的老爸，还有对强势过头的老妈的反抗情绪日益冒尖，两相对比，共同增长。

    于是有一段时间，他们家的情况是：他因为老爸的事和自己的事跟老妈战火频发，（当时老哥已经放弃学业打工去了。）章哲当时不知轻重，把自己老妈气哭过好几回，然后被老爸狠揍了好几顿。

    于是心里更加不服气老妈，更加看不起自己的老爸。

    后来终于上了大学，渐渐成熟，不在动不动跟爸妈叫板，章哲也不在反叛，但心里的感觉还是扎在那里。

    于是在知道自己的取后，大学毕业时下定决心跟家里摊牌的章哲没想到，跟自己发火生气的居然是那个蔫了吧唧的老爸，老妈反而没有雷霆震怒，只是眼含热泪看得他不知所措。

    老爸骂了他一顿，打了他两顿然后轻声地说：“你给我滚，滚远远的，别让我在看见你，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给我滚，永远别回来了。”

    嫌他丢人吗？那就最后听话一回好了。

    然后他就真的踉踉跄跄地滚了，滚到l城一呆就是8年，如今又过了一年，9年了。

    章哲缓慢的脚步停了一停，想起当时扭头离开时候对如今已成老头儿的当年的老爸说的话——“就是因为你太懦弱，我才会变成这样。”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家，后悔却在话音还没落的时候，就来到了他的身边，并且从那时开始一直跟着他倒现在，赶都赶不走。

    现在后悔还是跟着他一起眯着眼睛，走到自己最熟悉的巷子里来了，巷子熟悉依旧的样貌和气味熏得章哲鼻子难受，眼睛酸热。

    突然看到巷子中间自己家门口前，两个一直熟悉又渐渐陌生的身影。章哲差点躲闪不及，忙藏到巷口的矮墙后面。

    每年过年都偷偷回来看看他们，结果还是难以相信发生在自己眼里的变化，每一次都是在熟悉的环境里易如反掌的隐藏起自己，然后亲眼看着老爸老妈一年一年地变成老头儿和老婆儿了。

    书里的描写因为太常见所以总不免让人感到烂俗，然而往往最烂俗的却都是最常见的真实。

    他们家老头儿和老婆儿的头发真的一年比一年白，身形一年比一年驼小。

    现在

    短小的老婆儿搀着几乎同样短小的老头儿锁上门往他这边走过来。

    他大嗓门的老婆儿着纯正的家乡话在数落同样大嗓门的老头儿：“昨天就说7看看，7看看，偏不7。要你别衬强偏不听，也不看一把老骨头，还扛米你还。”

    老哥没回家吗？

    “老大今年又不飞家，我不扛谁扛？你扛？”二小子……就更别提了。

    “扛扛扛，扛你个老脸。把蹄子扛崴了吧。昨天说7看看还不7，疼了一晚上活受罪吧，你就活该吧你。你以为你还20岁啊？”边数落边小心搀着老头儿一跳一跳地往外蹦，老头右脚上缠着一圈旧毛衣，毛衣外漏的一圈线头还炸炸的。

    “这点小伤都受不了，散莫斯（算什么）劳动人民啊？”已经脸色傻白的老头儿还不忘贫嘴。

    电视里才有的情节和台词，虽然是方言版的却依然让章哲感到异常的不真实。背靠着墙，拼命忍住自己真实的冲动，在老头儿和老婆儿快走到近前的时候，一擦眼睛，压好帽子跑开了。

    d城响应全国形势开始大搞建设，章哲发现自己只一年又不熟悉自己的家乡了。可着也许并不是坏事，他们家老头儿老婆儿是不大可能来开发区的。虽然开发区比老区看起来新鲜而有活力，各种商业场所都在建设似乎什么也不缺，但是章哲就是觉得陌生而缺乏人气——毕竟是还在建设中啊！

    找了个新开的酒店，租下了一个星期的房间。价钱贵的相当不合适，但交钱的时候章哲连哆嗦都没打，反而让前台服务人员一眼“真可怜”的神情弄得哆嗦了一下。

    过年还回不了家，一个人在外边住酒店吗？现在自己是有多狼狈多可怜呢？

    躺在酒店有点潮气的床上，章哲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然后坐起身来，揭下帽子。

    心里痛恨自家的老头儿和老婆儿，怎么都不知道叫个车呢？

    他好想：上去把老头儿直接背起来了，然后背着老头儿扶着老婆儿一起去医院。骨头节都“想”出声了，结果却是撒腿跑开了。

    老头儿受伤了，那个曾经满手“专业刀口”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老爸，现在看起来格外的憔悴苍老，老妈也是。

    后悔又坐到了他的肩头，跟他一起惆怅了。

    当年走开之后，原本也许可以过两天就回去，可是后来给他跟家里摊牌的勇气的那个人却做出来让他更加后悔的事情。让他的面子和他的自尊都已经离开自己了。

    失去了的章哲就在也回不了家了——没有了唯一的那一张面子，回家万一吓到老头儿和老婆怎么办呢？

    于是他更加没有理由和勇气回家了。时间越久越没有勇气，越觉得拉不下已经没皮的那张脸。

    渐渐地变成一年年回家，又一年年回不了家。

    拖到现在，竟然9年都没有踏进家里的门。

    每个月的工资，他都想办法寄回家里一大部分，可那些东西并不能让心中的愧疚和痛苦减少分毫，反而是一次次的揪打着自己的心。

    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就离开家，后悔因为一个人渣就放弃了自己家里的老头儿和老婆儿。每回一次家，后悔就更深一层，然后更加没有勇气，更加后悔的循环下去。

    他最后悔的还是，走之前说给老头儿的那一句话。

    他早就自己打了嘴巴，也早就发现，当时心中的想法是多么荒谬。

    而且也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如此深爱家里那两个浑身缺点的老头儿和老婆儿啊。

    如今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躺回床上，章哲眉头紧锁，双眼通红，眼里心里突然冒出来那一个无论如何可恶可恨却一直都好看的身影,抓起自己的手机，电话薄翻了又翻，然后停留在姓名为“死小子”的那一格电话号码。

    想了又想，还是拨通了。反正长途加漫游，手机会很快没钱了，而且手机快没电了，不会一冲动就说不了什么不想说出来的话了。最重要的是虽然现在主动打电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但是冲动的想法已经把所剩无几的面子甩开了。

    打就打，主动一回也不会死，个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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