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十年乱 作者:龙宫
拾,赐名大国虢与秦(2)
辽东巡抚袁崇焕多日来连续召见各处部属,泰半是为着建奴进攻朝鲜一事烦忧。
袁崇焕与殷雨庭如此说道:“我之所以不肯出兵援助东江镇,一半是因为朝鲜已经必败,再发兵与事无补,何况建奴尚有重兵在前线,我又怎么可能贸然派出军队,分薄了宁远的防御?另一半也是为了,大小凌河一带尚未修葺完备,不若趁这个机会,建奴无暇顾及,正好加紧修筑工事为上。”
殷雨庭自然要连声称是,云“大人英明”。并道:“建奴此番攻打朝鲜,顺道了一下东江实力,只怕也有想看看宁远与东江是否互相呼应的意思。如今大人对东江求援不予理会,黄台吉大概会以为,大人您同毛总兵不合,怕不是他会得蠢蠢欲动,生出甚么想法来了。”
袁崇焕一笑:“毛文龙此人,情狡黠,做事圆滑,有时未免……”哼了一声,颇有不屑,“若说我有意与东江镇互为呼应,倒也是实情,师相大人当日也正是如此安排的。怕只怕,毛文龙他压不从调度,反而更添掣肘。”
“大人所言极是。”
二人正说着,门外忽报:“杜先生回来了。”
袁崇焕不禁耸眉,道:“快请进来。”
杜明忠匆匆进来,先与袁崇焕揖了一礼,道:“袁大人,这是建奴汗王的回书。”双手奉上一封信函。袁崇焕接过看了,不由冷笑数声,将信函递与殷雨庭。
“这黄台吉,这是在使话激我么?”
殷雨庭已是一目十行,也冷笑,念道:“‘朝鲜自尊轻我,纳我叛亡,我迟之数年,彼不知悔,是以兴讨。天诱其衷,我军克捷。今已和矣,而尔诡言修好,仍遣哨卒侦视,修葺城堡。我国将帅,实以此致疑。’这侦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这边抓的建奴细作还少了不成?难得他这样大方的提出来,可不是笑话么?”
杜明忠道:“话是如此,他说的冠冕堂皇,一腔委屈,我等确实也无话可说。”
“无妨,装作没看见这句话便成了。”
杜明忠短促的笑了笑,不语。
袁崇焕笑道:“底下这句更是欲加之罪了,难不成我在我们大明地盘上修个城墙,还要报与他建奴知晓?这是甚么混账道理!”
“还有这句,‘夫讲信修睦,必藉物以成礼,我岂贪而利此,使尔国力不支?可减其半。岁时馈答,当如前议,则两国之福也’。他到底是想不想要银子呢?”
“这是在讥讽我天朝国力空虚吧。”
“银子要,丝帛也要,米面也要,总之,没有甚么是他们不想要的罢!”
“区区东珠十粒、人参一千斤、貂皮五百张,便要换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疋、梭布三十万疋,好似我天朝君臣不识数呢。”
“不过是借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而已。”
下午,殷雨庭亲手抄录金国新汗的信件,使人急送沙后所送与江桢。袁崇焕见如此麻烦,便道:“忒地麻烦了,还是依照以前规矩,一旬在宁远,一旬在沙后所,如此更替,还便宜些。”
殷雨庭应道:“本是应该照旧的,可不正是最近朝鲜与东江那边来往人等嘈杂,还是在沙后所隐蔽些。大人既然这样吩咐了,还命江守备依旧往来便是。”
“说起来,镇国将军这回子,也该消气了罢?”
“不好说。”殷雨庭轻轻摇头。
“也没甚么了不得的。江桢此人素来谨慎,想来不过是一时冒失,惹到了贵人。镇国将军年纪轻,或许脾气大了些,偶尔使使小子,也是有的。”语气中并没有甚么尊敬之意,但也没有讥诮的意思。
“应该是的。”殷雨庭自己也是不着头脑,他当然知晓,前次造访宁远的所谓镇国将军,实乃真身是辰溪郡王府的洛宁县主。要说一般宗室女子,甚至公主,多数要到临到出嫁之前,方下旨册封封号与封地,朱琦琛却是在十四岁上就得了封号,且并不是为着出嫁风光好看才册封的。
他也一向知道,当今皇帝与其弟信王,都对这孪生兄妹俩宠信有加……隐隐觉着,此次江桢得罪了京中贵人,只怕另有隐情,也未可知。信王从不手朝政,是个闲散亲王,却偏偏与朱琦琛关系亲密;朱由郴身体虚弱,他从未见过这位真正的朱四爷,可疼爱妹妹,无人能出其右……或许,是江桢已经觉察到洛宁县主是女儿身?
殷雨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天夜里,自己慌乱来求江桢出去寻县主,二人是并骑回来的,难道……难不成……
心里又是酸楚,又是迷惘,又是心碎,更加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不几日,高阳与另外四名千总,带了数百名士兵返回辽东。原本高阳一行只领了一百人进京,却是多带了四百京营士兵返回。殷雨庭不免大为烦恼,唯恐京营士兵带了顽痞之气过来,不好管束,徒生事端。
幸而京营的士官军衔最高不过小小把总,再怎么骄娇也有限。高阳又带有兵部文书,说将这批士兵另作他用,不可打散编入辽东军队中。便命了一名千总总领这支队伍,高阳却是另与辽东巡抚袁崇焕汇报,说不日京中将送达一批军械至宁远,务必小心看守。
袁崇焕自是不着头脑,唤来殷雨庭,问道:“这又是怎的?”
殷雨庭微一沉吟,道:“我也没得到甚么具体消息,只是说,事关紧要,一定要小心保管。这次京营调来的四百士兵,也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袁崇焕奇道:“怎么说?竟是有消息,建奴是要犯边不成?”心里颇不以为然,“建奴方才自朝鲜收兵,尚未休整停当,怎么会有战力再次出征?”
殷雨庭摇头,“不好说。四爷那边,只是教一切小心。”
“多与京中联系,多少探听一下罢。”
“是。”
高阳比年前略瘦了些,神情态度多少与从前不同。他自己并不觉得,兀自邀了同袍去吃酒。亦是特特上得门来,请了江桢同去。
他同江桢抱怨:“早知便不请假了,一点空闲时间也没有,本哪里都没有去玩过。”
“听听,”江桢拿手指他:“这分明是炫耀呢。”
高阳嘻嘻一笑,道:“我们是卖傻力气的,二哥您跟我可不一样。”
江桢斜睨他,“怎地不一样了?”
高阳笑而不语。江桢也不理会,自顾吃酒。今日邀的都是从南京卫所调上来的军官们,平素向来与高阳交好,乍闻他攀上京中贵人,大有异日飞黄腾达前景,多是按捺不住羡慕,一径灌他吃酒。高阳皮肤白皙,脸庞圆润,相貌说不上俊美,只好算是端正,吃多了酒上脸,便觉得唇红齿白,憨态可爱。
“我听人说,年前四爷是要了一个指挥佥事的缺,却又没人去任职,好生奇怪。”
“你怎的连这个都晓得了?”江桢也吃了不少酒,只是他不上脸,吃多了酒也从不胡说八道,瞧不出来甚么异样,别人也就看不出来他到底有多少酒量。
“这又不是甚么大新闻。”高阳遮遮掩掩,颇是神秘,“听说四爷本是着力栽培一位京籍军官,却是在旧年战死了。”
“……是谁?”这倒是新闻了,江桢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不过想来也是,栽培亲信,可不正是要多多益善么,断不会只指着一人的。
“这倒不知。”高阳摇摇头,“但京籍军官左右不过是那几个,怎么也能猜到了。”
一旁同袍来拉二人吃酒,道:“你们这可不够意思,平日有多少体己话不能说,偏要在这时?倚虹小娘定是要恼了。”
众人不由哄笑,高阳却是微微一窘,瞥了一眼江桢,见他点头,这才过去坐下,笑嘻嘻伸手揽了倚虹坐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取了酒杯一口饮了,转头嘴对着嘴,竟是尽数哺了倚虹。一旁同袍嬉笑不已,各自挽了姐儿亲嘴。高阳将手掌从倚虹微微敞开的衣领了进去,只揉搓得这小娘娇喘连连,娇躯微颤,眼波不住流转,春情四溢。
倚虹并不算容貌出众,皮肤微微黑沉,杏核眼,嘴巴稍嫌大了点,有南国佳丽的风致,十分温婉。高阳素来与她相好,在她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去。江桢偶尔也说他,这样二十四孝做火山孝子,一旦床头金尽,也不过是翻脸无情罢了。高家家境比江家稍微好些,亲叔叔管着南京工部都水司上的事,虽说都水司现如今远远比不上永乐、嘉靖年间的风光,可也不差。
江桢情不喜太过喧闹,只坐在一旁不住吃酒,念头已是转了无数,又想到临别京城前几日,雷昊拉了他去玉真池泡澡,也是提到了那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位。
那日二人先是去天外楼吃了午饭,接着便去了左邻的玉真池。锦衣卫有特权,径直去了最宽绰的池子里泡着,屋内一物一皿无不致之极,池子是整块汉白玉凿空而成,池边小几上放着荷兰薰衣草花露与法兰西浴盐,旁边甚至还有年轻女仆伺候。江桢只觉奢侈太过,却又新鲜,未免有些忐忑,心想辽边危急,京城臣民竟还能如此享受,实在不是国家之福。
雷昊却道:“这可不算什么,听说里贵人们用的池子,比这个还奢靡。”
江桢咋舌:“不过是泡澡用的池子,花费再多,也不过是一样的,又何必呢?”
雷昊笑道:“钱多到一定的地步,就不知道要怎么花才好了。”
江桢轻轻一咬牙,道:“咱们的军饷可从没有按时发过!”
雷昊倒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我说你可真是太心!怎么着,你现如今可替你上司着急不成?”
江桢稍微放松,也笑道:“那可用不着我来心。”
二人泡了大半个时辰,起身转去隔壁小间,两名约三十多岁的健壮女仆上前按摩松骨,手指有力,拿捏得当,十分舒坦,顿时神清气爽。
按摩完了,又去池子里泡。雷昊抬手遣走送瓜果进来的小女仆,方道:“前一阵子,四爷从九千岁手里要走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空缺,却不知是要怎么着呢?我原以为,是要提拔你,现在看来,又不大像。”
江桢苦笑:“可别这么说。四爷也并不十分抬举我。”
“那倒是……”雷昊忽的住了口,恍惚片刻后,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起来,咱们皇上,似乎也听说了,那日信王发了好大一通火,因是问,到底甚么缘故来着。”
江桢满不自在,也不搭腔,雷昊停了一会儿,不见江桢追问,只得接着又道:“有好事的便告诉了皇上,皇上即刻宣了四爷进,细细查问了一番。”
江桢不禁想到,这雷昊状态亲近,到底他是知不知道,四爷竟然是女儿身呢?瞧上去并不像知道的样子。他没有见过真正的朱四朱由郴,因此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个大秘密,是怎样保守得住的?
没奈何,只得道:“这事总也没个完啦!”
回来后,他细思量一番,想来那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很可能是要授予自己的,只是被信王这么一发作,县主也不好提出升迁。又不知万岁爷问到时候,县主却是如何回答的?他心里极是不安,所幸信王也并没有再追究。
他自然有些明白,信王是为着他不自量力,觊觎县主,所以心中恼恨。信王本来年轻,情没有磨练好,加之母亲出身低微,幼时不被重视,及到兄长登基,日子才好过起来,不免养成一种奇异心态,动辄得咎;但他又很懂得克制怒火,因此人人都说,信王情虽然固拗了点,但还算是个和顺的孩子。
心思转回来,这边倚虹小娘已经拉了高阳进房,众人皆是笑骂,也有人兀自去寻相好的女子,那边厢有人就着海碗掷起骰子来,三六九的吆喝着,酒色财气,一任胡闹。
江桢不免暗自摇头。他倒不是吝惜钱财,虽说京城里置了宅院,忽然手里就显得拮据了些。他只是想,若是外人不知情,乍一见到这幅场景,定然以为四海平服,才能如此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哪里会想到,这便是皇明的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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