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十年乱 作者:龙宫
捌,珠压腰衱稳称身(3)
马三三回了江家,则对江桢回道:“四爷收了礼,说多日不见,好生想念大人,教大人在京城多留几日。还说,唐大人那里,也还是要走动走动的。”
江桢顿时怔住:这……到底是甚么意思呢?该不会是提醒他去向唐家提亲吧?且若不是如此,又怎会费了心思给宝芝安排良家身份?可唐大人不大不小也是个京官,虽说只是个户部的小官儿,大小也是个有脸面的,若是求女为妾,似乎有些瞧不大起人……
左思右想,索装听不懂。
及到了腊月二十七日,高阳才从京郊营地回城。他早一日便送信过来,说今年要多叨扰江二哥了。江桢见了信,便命江风多收拾一间客房出来。这江风是前次便跟了宝芝一同返京的,如今也算升职,成了江宅的大管家。因他还是年轻,朱府特派了年长管家大叔前来教导。
高阳先给江桢见礼:“谢谢江二哥收留我。”他不过去了小半个月,脸上却大见风霜之色,脸颊消瘦下来,愈发显得一双黑漆漆眼睛晶亮。
“甚么特别训练?还要弄去房山那样的荒地?”
高阳嘻嘻一笑,“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就拿了些物事教我们每天装了拆,拆了装。”
江桢大为好奇,“这是作甚呢?”
“谁也不晓得呢,只是说,年后放假只到初八,初九便要回去报到,届时要再次考核,最慢的就要淘汰掉。”
“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只是分了三个组分别练习,我也没留心过。”
江桢略一思忖:这高阳纯属孩子情,人虽聪明,却没怎么动过脑子;另外四人也都是那种或聪慧或稳重但都机敏不足的人,可见朱四挑选人的时候,很是有一番考量的。
“你也多留心点。大抵每个组若是人数相近的话,便可算出来到底有多少人在营中了。”
哪知高阳却摇头道:“行不通的,算不出来。起先我这甲组里有那眼力好的,能瞧得出来地面脚印算人数,他算出来,若是一个组有十二个人,那么添减一番,大约总数会有四十人左右,上下不超过十人。可之后又听人说,每个组的人数都不相同,听说丙组有一百多人呢。”
就连江桢也沉思不语了:这样遮遮掩掩,连到底有多少人在同时受训都不想令人得知,真不知到底是要做甚么。不过人数够多,总有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会“不小心”透露训练目的何在的。这一点从来不用质疑。
高阳看上去像是对年后的考核志在必得,吃了午饭便匆匆回房,说是要加紧练习。江桢见过他带回来的物事,是一架扣榫严密的铁制机弩,份量颇重,拆卸一番也是很花费力气的事情,何况还要照着原样组合起来。
连发机弩并非罕见物事,只是全都用铁制成,也算所费不菲了,竟然就让军官随随便便带了出来……可见,年后受训的项目,要比这个更稀罕。将军官们集中起来训练拆卸机弩,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去王恭厂、盔甲厂这样的地方做工匠的,只是江桢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中真相。
大年三十,江桢、高阳在一起吃了年饭。宝芝前一日便被唐家接了去,唐大人的第二房妾室亲自来接,不咸不淡的对江桢说,唐家的女儿,断没有尚未出嫁便在别人家里过年的道理。江桢被逼,只得应承,年后出了正月便遣媒人上门提亲。
高阳因是诧异:“听说唐小姐不是唐家亲女儿?”
“这你也知道?”江桢不满。
“贵府大管家不小心说漏嘴了。”
江桢哼了一声。
“二哥莫不是真想娶她做妻子?”
“你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江桢正心烦着,“你有空不如还去多练习练习。”
高阳痞懒,道:“虽然我是没见着唐小姐的花容月貌,只听小风管家说,唐小姐不仅模样好,情也是极好的。只是么……”
“只是甚么?要不是好听的,我劝你趁早闭嘴。”
高阳哈哈一笑,扯开话题。
到底两个大男人在一起过年甚是无聊,没到半夜,江桢已经一个劲打瞌睡。高阳却跟江风、安平与马三三正在斗叶子牌,时而大呼小叫,很是没心没肺。
江桢暗自摇头:到底还年轻,甚么都可以不必在意。他放下手中书卷,推窗赏雪。
前日刚落了好大一场雪,窗前几株寒梅在风雪中簌簌挺立,白日惊觉枝桠上已经打了许多玲珑花骨朵,想来不久便要盛放。
他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文学青年,只是如此好雪,灯下疏影,窗前梅香,在在都是赏心悦目之事。幼时所读诗书中词句只在心头翻腾,甚么“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甚么“玄霜绛雪何足云?薰梅染柳将赠君”、又是甚么“姑仙人冰雪肤,昔年伴我向西湖”等等,最是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直教人柔肠寸断。
明月皎洁,点点花苞微绽嫩黄,尚未开放,隐隐已有暗香浮动。江桢怔怔瞧了片刻,忽的推门出去,寻了几支花苞浓密的花枝折下,唤小厮备马。
小厮们一阵忙乱,寻皮袍上马鞍,倒也热闹。高阳丢下叶子牌,跑出来问道:“这年夜里,你是要去哪里?”
江桢轻叱道:“你几时来管我?我还没娶你呢!”
安平在他身后笑得打跌,高阳只恼得直跺脚。
江桢自打马出门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回来。回来后也不与人说话,只径自回房,自床头暗格里取了春天来京里时,朱四送他的那柄古董短刀,不住摩挲,口中喃喃道:“原来……她叫朱儿……”
朱府,丹樨阁。
卧房里,一位少女赤着足斜倚在床上,肘下垫着蓝锦缎面儿的方形靠垫,乌漆漆的头发披散着,用一金色发带松松挽了。眉若春山,眼含秋水,小小面孔十分致,单只在右耳戴了一只粉红大东珠耳坠,支颐的左手腕上一串十二颗莹白海珠手串。都说年轻女孩儿不大合戴珍珠,可真要是教这样的少女配上其他甚么宝石,又觉得华丽太过,只得珍珠这等莹润的珠宝,才配得上她脸上柔柔容光。
她身上穿了浅金缎子圆领衫,下着一条海天霞色缎褶裙,罩一件银白纱罗半臂,通身上下不着一丝花纹,却只教人觉着又素雅又华贵,通不觉她这样穿戴,着实不大像是过年的喜庆。
睇睇道:“可要早点儿睡?明日还要进呢。”
“不妨事,等放了花再睡好了。煜哥儿呢?唤他醒来,免得一会儿惊了梦,吓着他。”
“已经着□去抱了他过来了。”
她坐直身子,道:“湘云,你去厨房端一碗燕窝送去给四郎。”
湘云本在一旁做针黹,听罢放下绷子,道:“姐姐您也用点吧。”
她微微点头,道:“可是用的上次信王送来的血燕?”
湘云应道:“正是。”随即掀了帘子出去,带进一阵香风。
“香鼎移了出去,又觉得屋里太寡淡了。”
“可要移进来?”睇睇问道。
“等一会儿罢,等我睡下了你再移进来。”她懒懒的道。
过不多一会儿,□抱来了煜哥儿。
煜哥儿不过是两三岁年纪,生的粉团一般,嘟嘟十分可爱。
“阿爹,阿爹。”睇睇接过小主子,放他在床上,那小男孩便爬向朱四,口中一面喊着。
“我的乖儿!”少女在他脸上香了一下,惹得小男孩咕咕笑。
“阿爹,煜儿祝您生辰快乐,天天开心!”小孩子口齿尚不大清楚,一字一顿的慢慢说道。
“乖儿,明日才是阿爹生日,你可说早啦。”
“煜儿怕一会儿睡着了,不能第一个跟阿爹道贺。”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争人强。
“好乖!”少女笑吟吟。
她分明是女子装扮,煜哥儿却仍然叫她“阿爹”,当真教谁看了,都十分古怪,偏生一屋子大小婢女仆妇,权当顺理成章。
湘云送了燕窝进来,“小姐,方才……方才四爷又吐了。”
少女蹙眉:“一口也没吃下去吗?”
“全数吐了出来。”
“吐血没有?”
“……那是血燕,可看不出来。四爷只是教奴婢不要说给您知道。”
少女脸色凝重,道:“他这样一直好不了,真是想教我急死!”
对睇睇道:“随我过去瞧瞧。”睇睇忙给她披上紫貂皮的短袍子,扶了她下床。两名小婢走到床边墙壁,推开暗门,少女便从暗门过去。穿过半间小暗阁,又开一道暗门,方到了另外一间卧房。
一个男子声音道:“小七,怎的你又过来了?都说了教你们不要告诉她的。”一面紧咳几声。
少女柔声道:“四郎,你我兄妹,说的这么生分做甚么?”
四郎叹气,“我知道你不容易,心疼着你呢。”
“四郎……”少女走过去,倚着床边坐下,轻轻抱住哥哥臂膀,“你只要记得,一定要好起来,便是对我好了。”
四郎嗯了一声,轻抚妹妹顺滑秀发。“朱儿,我家的小朱儿,现如今真是个能填山移海的厉害角色了呢……哥哥没用,帮不到你甚么了,唉……”
外间架上画眉儿似在呢喃:奈何,奈何!
窗外,有人在少女朱儿卧房门前放下几枝腊梅枝桠,回望良久,终是一跺脚,循来路翻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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