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青青 作者:蟋蟀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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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
只是这般的美人、这般的风情在他眼里远不及另一位尤物不经意间传递的令人窒息的肉感。那种天真而神秘的肉感,那种丰乳肥臀中丝丝散发的沃饶和饱满,令这个常年幽闭于狭窄的祈祷室里的教士感到由衷的颤栗。就好像克洛德伏在巴黎圣母院的窗口上一下子看见了爱丝美拉达,那种强烈的光线几乎让他的眼睛觉得灼痛。还是个饱经世故的爱丝美拉达,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经受过情/欲的洗礼;那是个远比雍希羽更有经验的情场的宠儿,这个宠儿明明终年在世俗里打滚,却好像无一刻不高踞于红尘之上,甚至高踞于雍希羽之上。在这个宠儿面前,雍希羽生平第一次对人生的种种信念产生了怀疑,这些怀疑让他感到既虚弱又痛苦。
在昆明遭受空袭的日子里,在前方的节节败退被粉饰为战略性调整的消息漫天飞的时候,在大后方一片嗡嗡咿咿半是醉梦半是互相攻讦的舆论中,雍希羽——按照李沉舟所希望的——在各方面都严格关照着小吉坡的两位小老板,且不动声色然而行之有效地对两人分别施加上自己的影响:他往柳横波那颗混乱的小脑袋里灌注进常识,从最浅显的那些开始;他用每日的睡前祈祷去平静秦楼月那已被撩动起来的迷情,用那些永恒广远的真理去对抗随伴随肉体的欢愉而开始的心旌动摇。他试着去帮助恢复两只羔羊之间产生裂痕的友爱,不厌其烦地用糖果和布道驯导着小妮子那如同动物一般易于蛮搅的本性。终于在一个中秋节的傍晚,他满意地看到柳横波捧着他最喜爱的云腿月饼,绕过桌子走到师哥面前,小小声地道:“阿秦,给你吃月饼——我以后再也不闹了……嗯,对不起……”宫灯柔黄的光线中,秦楼月清减的侧影簌地一抖,抓住师弟的肩膀,慢慢地额头抵上额头。月饼被搁到了一边,两只羔羊拥抱到一起,在初升的月盘之下喁喁切切,耳鬓厮磨。半个月后,雍希羽见到秦楼月向前线寄出了一封信,那也是他往前线寄出的最后一封信。
平服了众生的疑隙的神祇慢慢地发现,当迷途羔羊们正随着他的指引走上正轨的时候,他自己却日益地感受到传说中美杜莎那首惑灵歌的折磨。他越来越频繁想起李沉舟那副距离处女这一概念很远的肉体,那片经过无数次开垦的肥沃的土地。当他自己背负着无形的十字架走在朝圣之路上的时候,他渴望的不是食物和甘泉,而正是那具跟他自己的理念南辕北辙的始终散发着性的美妙的肉体。那具肉体并非不易摆布,那具肉体的每一个情人都为他所熟悉,最饥饿的时候他在梦里都在抚摸那个肉体的主人,抚摸的时候他听见生命的汁液在汩汩地奔流。他的心脏开始不自然地搏动,他那夜色般静谧的眼里开始闪烁着火焰,他天光般朗白的颊上会忽然间泛起红晕,甚至连他的体温都会于瞬间升高,——当他幻想是他而不是别人正在深入那副肉体的时候,胸中恶魔的爪子开始藤蔓般延展。他渴望做一些事,比克洛德对爱丝美拉达做的做得更坏更彻底。《圣经》中无数个克制情/欲的箴言一晃而过,雍希羽不认为那些句子能够再有效地束缚住他心中的恶魔。他凭着惯性一日日地行止,他用平静的斗篷遮住熊熊燃烧的爱欲,尽管他仍旧对前来讨要意见的另外三人给予恰如其分的建议,譬如阿秦问他该怎样给身在香港的师姐夏樱桐去封信,或是柳五将他归为阵亡的孟东来的家属,寄来大笔抚恤膈应他,这些抚恤该如何处置。他告诉他跟在香港的师姐联系上很重要,可以往任何一个可能的地址去一封信,而那笔抚恤则不妨留下。雍希羽按部就班地安排打理一切,一如既往地扮演着最出色的工蜂的角色;可是即使身为工蜂,也会渴望跟蜂后交/配,尤其是当这只工蜂并不亚于那只蜂后所拥有过的任何一只雄蜂的时候。
至于对那些曾陪在蜂后身边或是正陪在蜂后身边的雄蜂,雍希羽惊奇地发现,自己对他们并没有惯常的那种失利的情人的嫉妒;抑或即使有,也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的嫉妒;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但从没想过去驱逐他们。每当他带着阿柳和“圣约翰”出去散步,穿得花蝴蝶似的小妮子跟雪白矮胖的“圣约翰”在他的手杖边蹦蹦跳跳,身后的软土上留下一串他鹿皮靴深深的脚印,这时候从湖面吹来的湿润的风总会让他感到些许遗憾和伤感。他想他也许永远也得不到李沉舟的肉体,连同那一颗耽于逸乐的随遇而安的心;那些想象中缠绵入骨的场面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连同他想为他的爱丝美拉达打造的那一座伊甸园。散步途中遇上些年轻的情侣,大多是联大的学生,双双对对,站在树后柳下,跟将要筑巢的鸟儿那般绵绵私话;他以为其中一定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将一个人带向另一个人的神秘的召唤。互相感应到这种召唤的人是幸福的,单方面感受到这种召唤的人则有点儿不幸,雍希羽就是单方面感应到这种召唤的人。他独自一个不动声色地承受着那种最原始的噬咬,竭尽所能将情/欲带给他的痛苦降至最低,他希望这些都会过去,他知道这些都将过去。
民国三十四年立夏那天,他们收到了夏樱桐从香港来的信,那个曾经站在台上唱凤阳花鼓的歌女如今已是一个女孩的母亲。在信中,夏樱桐先是强烈地责怪他们没有及时将新的住址予她告知,继而热烈地问起李沉舟的情况,想知道那个“迷人的老爷”如今过得如何,身边侍候他的人又是谁。此外她提到自己正帮杜家料理着一家餐馆,她非常希望她的两个师弟能过去给她搭把手,以及她那六岁的长女杜詹妮向她的两个小师叔和“世上最英俊的李叔叔”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和问候,望大家早日在港团聚”。随信附上的还有夏樱桐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姿色未减的夏樱桐以保护者的姿态同时揽着留着稚气的小胡子的杜少爷和女儿杜詹妮。六岁的杜詹妮长得跟妈妈很像,眼睛大而亮,笑得非常英气。
几个人的脑袋团团围着这张照片,连高似兰也忍不住凑过来,“这便是夏小姐的女儿了么?”她还记得夏樱桐,那一年在碑亭巷的小院儿里跟赵师容互相报以冷哼的李沉舟的女伴。
秦楼月对着照片笑得非常欣慰,“是啊,这就是师姐的女儿,师姐一到香港便跟杜少爷结婚了,詹妮是他们婚后第二年出生的。”
“他们也姓杜吗?”雍希羽不禁问道,他端详着照片上的三个人,心中想起的是自己手里那张相上的杜家父子,联想一生,便觉无限亲切。
四个人站在院中各生所感,各有所思,然而笑容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在每个人的眼里。尽管他们中至少有两人并不怎么熟悉夏樱桐,却还是感受到一种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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