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青青 作者:蟋蟀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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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题则会以百倍的棘手姿态回归。——光亮背后必有暗影,亮光一灭,剩下的就是黑暗的世界。
“小兆,剩下的白米饭你给吃了吧!”烈日底下,梁襄拿着煮饭的小锅,走近来道。
兆秋息回头望望他,摇了摇头。他蹲在田地上,用手拔着泥里的野菜,尽量选青嫩的。拔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得了小半箩,晚上可以用盐水煮着吃,就着陈味尚不浓烈的米饭。
梁襄就道:“你还是吃了罢!近来你越发得瘦了,之前萧师长临走让我对你多照顾些,如今你这样憔悴,我怎么向萧师长交代。”
兆秋息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他倒是笑了笑,“你自己也是瘦的,还有营里的大家都是,所有人都吃不饱,独独我给多吃上一份——凭什么呢?”无比珍贵地拨了拨箩里的野菜,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梁襄——再怎样习得雍希羽的性情,也不免从眼前的情境中感到一丝丝凄凉——想了一想,换了个口吻,且搬出另一个人来,“那……那你至少为李帮主想一想,若是李帮主知道你如今每日只以陈米野菜煮盐水度日,怕是要难过死了。”天气炎热,已经有大个的彩蝇围着他手上的饭锅嗡嗡打转飞舞。
此话使得一直面色结滞的兆秋息肩膀微微一抖,他仍低着眼,手里无意义地拨拉着难得的嫩野菜,缓得一缓,他慢慢地道:“这里大家吃得都一样,后方只给这么多,变也变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既然都一样,就没什么难不难过的,所有人不都这样麽……”刻意不去说出李沉舟的名字,那个高于世上一切的、只能放在心里虔诚默念的名字。三个实而不华的字,一个令他再如何艰辛都浑然物外的名字;没有人比他更加珍视这三个可爱的字,没有人比他更需要从这个名字中汲取生存的力与信仰。
梁襄片刻默然,他直觉兆秋息有些放松了生的意志,但是他也不敢确定,他只是凭着对那种多愁优柔性格的了解这样猜测。他自己从前也是这般,只是没这么沉溺,人生真正的劫难和跟雍希羽一起生活的日子治好了他,如今的他已很难伤感。缺肉少食,战局惟危,日军突然调转的炮火与轰炸,除了让他心神日益坚毅之外,很少对他的情绪造成影响。他不去考虑前途,更很少去想万一战败身死当如何,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来往穿梭于指挥室和前沿阵地,在前一处跟孙焱及其他军官反复修改制定作战计划,在后一处跟士兵同挖战壕共临枪炮。——初夏以来,在长沙受挫的日军为打开长江水道,开始将矛头指向孙焱治下的鄂西守军。整整一个夏天,双方在鄂西临江的滩头阵地一带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根据陪都的指示,若干个新兵支援团从后方运到,算是对鄂西驻军重视的表示。然而包括孙焱在内的所有军官都心里有数,陪都方面对他们这一部忌惮已久,给他们的军需待遇甚至还比不上对老竹竿薛崇所率的长沙一部,而薛崇甚至也算不上是重庆方面的嫡系。孙焱时常顶着日本飞机的空袭,检视运到的军需供给,大掌往米袋子里一抓,抓出一把爬着臭虫的发黄的硬米。很想就地摔下,然而知道就连这样的米都是可足珍贵的,又哗哗地张手放回,心想重庆那些老东西打心眼儿里是希望自己战死在这里的。他沉住了气,仍然向开车的司机道谢,且命人将一车军需抬下放置妥当。他——孙焱,当年冯将军手下的“十三太保”之一,当年既然没有战死在台儿庄,难道如今会倒毙于这个江边穷僻之地?孙焱整个酱肘子般的身躯都冷冷地笑了一下,面对远近不绝的枪炮声,他重新走进指挥室,向梁襄等宣布,“以下是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
梁襄最终以跟兆秋息一人一半的分法,将锅里的米饭清空。当兆秋息提着半箩野菜和半碗饭回到营里住处的时候,其余士兵正三五成群围在晾晒衣物的绳竿附近,评头论足;在其中他看到了铁华和李伟森。这二人都是此次作为对鄂西战地的新兵支援团来到的,几乎一落地就被拉到战壕里当面迎敌。
“小戴,你这衬裤不错,你要是阵亡了便把它给我罢!”这是铁华对同营的另一个士兵做的“提前预订”。营里有种不成文的继承方式,每一次对阵之前,士兵们都会彼此商量,若是某人阵亡了他所有的衣物可由他生前同意的另一个士兵继承。驻地物产贫缺,近来连食物都严重匮乏,这些衣帽鞋袜之类是很值得宝贵的耐用品,来之不易。彼此有交情的士兵往往会互相指定自己物品的继承对象,以便战友在自己死后可以有小小的获益。此番对话听来让人生寒,却为前线将士所司空见惯,有人在血泊里倒下不假,可是没有倒下的人却还需要继续战斗,如果倒下的人身上之物可保生人一段时日,又何乐而不赠呢?
铁华身材高大,每每盯了跟自己同等身材的士兵,协商互留衣服和鞋。一得到对方点头,他总是显得很高兴,左叮右嘱地,要对方可千万别再将东西予以别人。有时他瞧着瘦弱的李伟森,不由羡慕道:“唉,你长得小,随便拣个死人的衣服都能往身上套,不像我,好多衣服都穿不了!”
李伟森凝着一双略微近视的眼睛,郑重地道:“我不会穿死人的衣服,也不用死人的东西,我妈说了,用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铁华大手一挥,“这时节,还讲究什么吉利不吉利?”笑话着李伟森的迂腐。
小个子的李伟森,也确实守着自己的那份迂腐,磕磕绊绊地活在鄂西闷烈的黄土地上。他还惦着考大学的事,随身带着皱巴巴的课本,别人得空说闲话,他就拿出来复习,一次兆秋息看见他正在看的那一页上写着勾股定理。
那头李伟森见到兆秋息,招呼道:“小兆哥,快来瞧瞧,铁大哥又订下个衬裤呢!”
铁华转过身,“小兆兄弟又去挖野菜?……”跟上来伸头看,“唔——哪来的大白米饭?这么运气!”脖子始终没缩回去。
兆秋息道:“梁师长给的,你们分着吃罢。”说着递过碗。
“这怎么行?梁师长给你的饭,我们分走算什么?”铁华不愿夺他人的口粮。
“大家都吃不饱,我一个人吃心里过不去,尤其是李伟森,还要温书,更得多吃点。”
李伟森闻言摇头,“我个儿小,用不着吃太多,倒是小兆哥和铁大哥,需要多吃些。”
三人你谦我让,谁都不肯将这半碗饭给吃了,最后仍按照梁襄的办法,将饭团分成三等份,一人只得那么两口,各各抓在手里,无比满足地一点点咽下,好像吃的是什么山珍肴馔。
有了食物,兴致便易高,那边铁华和李伟森又说起物品继承的事,说谁谁将什么东西指定给了谁谁,谁谁想要谁谁的什么东西,谁谁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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