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青青 作者:蟋蟀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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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他首先姓萧,然后才是其他什么东西;他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以这样一个姿态站在这片土地上,功劳大多应归萧家。他热爱他的家庭,热爱他的姓氏,热爱那个小而牢固的团体;一想到自己来自萧家,一想到自己是那团体的一分子,萧开雁便觉得世上任何荆棘都变得柔软——他有信心将它们变得柔软,他知道会有人陪他一起把荆棘变得柔软。
所以萧开雁从来不是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就算他一个人待着,他也不是一个人。他总能感受到力量,感受到温暖,寒冬腊月也觉出春意拂拂。而不像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人就像是从苦寒之地走来,所过之处皆夜色荒冷;又好比这人的眼睛,在南京时还偶尔划过光亮,如今则一片黑沉,完全不求生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他面前的人是柳随风。前面落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好得差不多,除了左脚那一处,恢复得七七八八,却还是走不利索,得借助手杖,一按一顿地,在屋子里踱。萧开雁跟他说话,讲过两天彭水那边举办庆功宴,他们团副以上的军官都要参加。柳随风可以跟他先动身去彭水,把他整个团也带过去——他替他们申请调任的文书递上去了,就趁这次宴会看上头怎么说。
“这次庆功宴重庆那边好几个元老要来,长沙大捷时路太远,没赶上那边的祝捷会,这次二并一一块儿庆祝了。他们一高兴,请示批的容易些……你带兵在后方歇一阵,扩充兵源,回头大概还得回湖南,不是长沙就是广东,北边也有可能……”
萧二说话的时候,柳五就撑着手杖在屋里走来走去。左脚吃不得力,重心尽量靠右,左手拄着拐,一遍遍练习着走。战事的间歇,他没别的事好做,一看到自己仍包着绷带的脚,就移开眼睛。可又不能整天无所事事地坐着,盯着伤脚半晌,手杖一攫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一走一打顿,重心一落左边,脚踝就锥锥得疼。疼也要走,坐着会发疯,唯有那点子疼还能刺激起他的意识,让他的注意力不至于茫然至瘫痪。走着绕屋一周,并没注意萧二说了些什么,路径窗子的时候,望见远处灌木丛后,孙天魄正狮子狗般地往那个叫仲芳的男人的怀里拱。脑袋在拱,屁股也在拱,拱着拱着,假拱想变真拱,身子开始往地上赖。被那个仲芳板了脸,乖乖拽进屋,舌头一伸笑得嘻嘻,隔的这样远,也能想见那舌上的唾水,指不定有下滴的趋势。柳随风在窗前驻足,望的时间久了,猛然左脚踵一痛,才发觉重心落错了。肩膀一动,换了重心,拄着手杖继续走,屋子那头萧开雁在问他:“……没什么问题罢?”他不知道如何接口——因为压根儿不知萧二说的是什么,于是旁边的康出渔一如既往地替他回答:“五爷的脚恢复的很好,离开长沙时洋人大夫这么说来着……双拐也不用了,只需个小手杖,这么一撑一撑地走,好像比正常人走路更有气势。我老早就听说以前旧上海的某个大佬,就是这么瘸腿拄手杖,那么压着肩膀,手杖在地上一笃一笃,人们一听那手杖的笃笃声,汗毛都竖起来了……”其时柳五正好走到他后面站定,扬起手杖,冲他腿上“啪”地就是一击!“呃啊——”康出渔惊跳并大叫,老眼瞪得大大向着柳五,“五爷莫吓人——这是会吓死人的!”另一头,向来不苟言笑的萧开雁,捧着茶壶笑得露出牙齿。
1940年小年之前,柳随风带团抵达彭水,被安排住进当地一个富户空置出来的私宅。私宅附近,也都是些殷实人家的宅院,其中好几户因战事举家搬迁,一座座的空着,被萧开雁征用了来给军官作临时住处。军队到达彭水的那一天,冬雨淅沥,一团团灰云挤在天边,映出前方彭水点点灯火,暖心耀眼。车轱辘溅着泥水,一路颠簸哧哗,颠到近晚,终于由市镇东北上到一条宽道。道旁三五户门头上,悬着为小年新挂上的灯笼,红得朦胧暧昧,在湿寒的夜雨里飘摇。柳随风握着手杖,隔着车窗去看那灯笼,窗玻璃上的水渍泥点打花光亮,将他半张脸都投的喑哑昏红。他们到彭水了——又是一地,又是个新的地方。每到一地,住进什么屋,遇见什么人,造下什么业,改变什么事;从这地到那地,从这群人到那一群人,从苏州的小扒手到彭水的柳团长,中间是一段崎岖而漫长的路。曾经满怀憧憬的,无可挽回地破灭;曾经没有预料的,在心上刻下深痕。事到如今,柳五想法全无——他不后悔,只是感受到某种愚弄;这种被愚弄感盘旋不去,让他生平第一次觉出生命的虚妄。同时他又知觉自己日益渴望某些东西,在归义的硝烟炮火中、在重庆那一眼望到头的糜烂里——他就已经在渴望某些东西了。或者,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脏兮兮地窝在苏州街头,望见那些被爸爸抱在怀里吃糖人的小男孩时就已经在渴望什么东西了。但他不会表达出这种渴望,甚至他会耻于自己对那些生出的羡慕;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除非以后能有人给他加倍的、多达几十倍、几百倍的补偿,否则他会一辈子都像个饥饿的乞徒——还是个穷凶极恶的乞徒,因了某些东西的极度欠缺,而在另些地方无止境地索取;索取——而依旧空虚。肚子饿了就吃饭,这是他所知道的,但那种空虚该如何填饱,他茫无头绪。对能看得见的东西,他胸有成竹;对那看不见的东西,他望而却步——
“五爷,应该就是这座宅子了,”康出渔坐在前座,回头呼他,又让开车的勤务兵停车。勤务兵姓丁,之前的小司机阵亡后,被派来接替他的职位。小丁也很年轻,除了长相不如前面的小司机,待人接物倒没不顺眼的地方。
康出渔先开门下车,小丁从另一边下去,就手给柳五开门。门里先探出细细的手杖,然后是右脚,最后是带伤的左脚——绷带打薄了套在军靴里,样子上看不出来。柳五支着臂从车里下来,站在七八盏并排高悬的红灯笼前,批着小丁迅速给他递上的军大衣,耳里就听见一声洪亮的“快来看呐,志秋——新来的军爷!咦——真有些派头!”隔一会儿,“哈——还是个瘸的呢!”
立时,除了柳随风以外的所有人都像发声处怒目——什么人如此口无遮拦没有眼色!斜瞅着柳随风,就看他如何反应——是爆脾气扬威呢还是示大肚显礼。无论哪一种,都有好处,无论哪一种,他们也都能理解。
柳随风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迎着灯笼朦胧暧昧的光向那说话的人望去。那人生得雄壮,站在隔壁院子的石阶上,端着碗水还是什么,毫不畏惧地歪脖瞪着他,口中呼着:“志秋——快来呐!”
那副身型,那般眉眼——柳随风望了半晌,猛地一震,拐杖一笃一笃地向那人走去。来到阶前,借着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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