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有涯 作者:云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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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们的儿子,他恨不得跑到陛下眼前夸我英勇呢。”
林长照愣了片刻,笑出声来,低着头轻轻骂了句“胡说八道”。
“不过那姓李的和姓余的都是小心眼儿,明日在学堂他们必会寻我的麻烦,到时候辛苦林兄你跑一趟,偷偷把祭酒大人请来,为我主持公道。”
“孟兄懂得拳脚功夫,难道怕打不过他们?”
“这倒是。大不了,再打他们一顿,叫他们从此绕着我走。”
林长照抿嘴低笑,不再说话。
回到癸字号房,屋内其他两位学子,周泰平和阮青山正捧着书卷埋头苦读。这二人都是广学馆的,都想着年末国子监试考能拔得头筹,转入太学院,是以格外用心。孟时涯悄声收拾衣物书册,也幸赖家教甚严,举止文雅,才不至于打扰到他人。只是他毕竟从下被伺候惯的,整理东西实在不擅长,忙碌了半天,那周泰平和阮青山都睡下了。
国子监学舍设计得极为精巧,每间房里四个学子的床铺用木板围隔起来,只留两扇小门。夜里把小门关紧,再拉上帘子,既不透光,又能隔音。这是因为学子生活习性不同,怕相互之间生起矛盾而特意设计的。若非如此,孟时涯也不会这么早就搬入学舍。他这几日都做噩梦,梦见前世种种而惊叫醒来。若是叫林长照听去了,只怕一切都要露馅儿。
孟时涯去外间洗漱回来,对着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物事儿犯傻。荻秋那孩子,生怕他住不惯,往包袱里塞了许多东西,光狼毫笔就带了几十竿。作画的颜料都放在广口瓷瓶里,整整二十余个瓶子,堆得书案没有丝毫空地。
林长照洗漱回来,看到的便是孟时涯左手一把狼毫笔,右手一个瓷瓶,皱着眉头想发火又发不得的无奈神情。
“衣柜下有隔层,是给学子放纸笔用的。孟兄不若把狼毫笔放在那儿,对,就是那儿。还有这些纸张,拿棉布裹了,一并放进去,反正用不完。孟兄平日爱作画,颜料就置于书案上,摆放整齐也就是了……砚台一个足以。这瑶琴实在放不下,就放在床头的木匣上罢……还有这笔架……”
孟时涯嘴角噙笑,听从林长照摆布,把物件一样一样放置完毕。抬头瞧见林长照摇头苦笑,挑了挑眉,压低了声音道:“林兄笑我娇生惯养?”
“岂敢。”林长照瞪过来,无奈笑道,“这些事,我原也是做不来的。”
孟时涯料他想起了家人,知此时林家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又远离故土来到京城,难免心境凄凉。他搬了圆凳,示意林长照坐在书案对面,自己则取水研磨,铺开宣纸,提笔勾勒。
“林兄今夜似乎不困,晚睡些也无妨。横竖我初次宿在家外,躺在床上也是辗转难眠,不如就陪林兄说些家常话罢。”
林长照看向他,微启双唇,甚是诧异。少时点了点头,将烛台取来放在书案上。孟时涯正欲提笔,忽而想起什么,抬头,叫林长照多穿件外袍。林长照迟疑片刻,转身取了件棉袍披了,重新坐好,目光落在宣纸上。
浓墨熏染雪白,几笔划落,宣纸上便出现了低矮群山,连绵荒野,一道长河穿山越岭。孟时涯提腕勾画,屏气凝神,英俊脸庞上带了几分沉重。
成群骏马出现在画纸上,马蹄奔腾,溅起河水浪花,仿佛能听到万马齐鸣,豪壮辽阔之气扑面而来。
林长照痴痴望着游走的笔尖,思绪飘到了几千里外。孟时涯蘸了颜料涂抹,山带暗绿,草带青黄,骏马或有枣红、灰褐夹杂……末了那画纸一角,画着身穿戎装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唯见头盔上一抹红缨于风中猎猎。
林长照眼中湿润,感触万分,正欲抬头说话,又见那狼毫挥动,两行题字跃然纸上——“连山壮阔与栾江,骏马齐奔看苍茫,谁能为君将旗鼓,俱是通州好儿郎。”
连山以西是燕国,栾江更是穿过大周朝直通燕国,俱是最偏僻的通州的要塞之地。大周朝立国六百年来,通州儿郎为守护边境,血刃沾身,战功赫赫,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画作完毕,孟时涯从匣子里摸出印信,下方上刻山峦之状,通体血红,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他沾了印泥,抬手在题字下方稳稳垂落,正是流传中世人渴求的“天门铁衣”四字。
孟时涯提起宣纸,递给林长照,满目温情。林长照怔怔望了他许久,才伸手接了,细细端看,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唯恐眼前的图卷是幻境一般。
“这是……连山,这是栾江!通州闻名于大周,都只为这一山一河!”
“错了。通州闻名于大周,是因为通州儿郎骁勇善战,百折不屈。”
“……是啊,是啊……”
林长照激动万分,红了眼眶,被孟时涯看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忍了眼泪,将画卷铺展在书案上,生怕折损了丝毫。
他叹道:“你画得,可真好……我隐约似听见了骏马嘶鸣。呵……小时候,我曾见过数百匹军马横渡栾江,波澜壮阔,一度想着要做大将军,骑上战马,征战沙场呢。”
“入朝为文官,何尝不是沙场征战?”
“的确如此。”林长照点头认同。他忍不住再去看那辽阔的荒野,目光落在戎装人的身上,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画的通州儿郎,还是孟兄认识的人?”
孟时涯起身拨了拨烛花,背着手在书案旁缓缓踱步,悄声说起了往昔。孟时涯的外祖父李珹,是大周朝李氏皇族的旁支,袭封广安王,享万户恩赐,生养了两儿一女,女儿嫁到京城邺安,他与两个儿子则镇守通州边境二十余年,先后捐躯,俱葬在连山下,栾江畔。
“外祖父一生戎马,豪情磊落,纵然惨死边关,也不曾后悔。他是生于京城,却在通州长大,两位舅舅也是。外祖父与舅舅,向来以通州人自诩,甚是得意。……五年前,燕国偷袭连山关隘,外祖父伤重,我偷偷跑去探望,不想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两位舅舅也……那时我站在荒野上,痛哭流涕,埋怨外祖父与舅舅迟迟不肯回京城,最后落得身死他乡。后来看到骏马奔腾穿过栾江,连山横亘起伏,心中激荡,似是明白了些许。如今,已是全然明白了。”
房内一时静寂,唯有灯花哔啵作响。
林长照望着画卷,思忆故乡,情难自禁。孟时涯则望着他,追忆前世,想到那时孤苦伶仃打理了外祖父和舅舅的葬礼,满心怨恨,回到京城性子大变,冷傲乖戾,偏执无情,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最终又害得……孟时涯苦笑。若不是重新活过来,这辈子只怕跟前世一样,自甘堕落,终将落得如李恒、余正那般人人痛恨,背负一世骂名。
窗未关紧,通过缝隙,能瞧见绿竹随风轻摇,枝叶婆娑莎莎作响。竹香伴着墨香,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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