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怔了两、三息后,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听到过这个名字。
善仪、不是曹濂的——
赵宝珠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他认错人了。毕竟眼前的男子风流倜傥,还能单身与虎搏斗,怎么、怎么会是那种——
可善仪这名字并不常见,赵宝珠犹豫片刻,抬眼打量了男子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敢问……柳兄可认识京城吏部曹尚书之子曹濂?”
赵宝珠的话一出口,男子面上的神情立即出现了一瞬的停滞,他顿了顿,眼神即可变了:“你认识曹濂?”
连尊称都忘了,可见其震惊。赵宝珠登时心口一沉,面色也跟着变了变。男子也看出了他的神情,眉眼一沉,神情中的笑意如流水般消失。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位美男子正是京城曹府的那位善仪。
赵宝珠有些尴尬:“我……我日前上京赶考之时,和曹大人有过几面之缘。”
善仪闻言,神情几变,虽赵宝珠说的含糊,但他显然以为赵宝珠也是那些惯于巴结权贵、趋炎附势的读书人,才会认得曹濂,脸色立即难看了几分。然而赵宝珠也是他的恩人、方才他们还相谈甚欢。
善仪低头沉默,赵宝珠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阿隆的大嗓门响起:“老爷!我把大夫叫回来了!”
赵宝珠抬起头,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对善仪道:“柳兄还是去让大夫看看吧,磕到头不是小事。”
善仪抬头看他一眼,神情中也有些尴尬,朝赵宝珠微微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赵宝珠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按住角,只觉得头更疼了。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竟然让他在这里遇上了善仪。可是他不应该……不应该是在京城的曹家吗?
赵宝珠还是不能相信方才那个身姿挺拔,风流出众的男子会是——会是那样娈*童一般的人。他生在小山村,对男子与男子之间的事了解不多,其中仅剩的浅薄了解都是来自于画本上的故事。好些的说是断袖分桃,坏些的就是些权贵与戏子粉头之流的香艳故事。
赵宝珠对这类男子的印象十分刻板,认为他们都是如台上戏子一般敷粉点脂的娇弱男子,跟善仪的形象简直是大相径庭。
赵宝珠十分混乱,坐在床上不知兀自想了多久,门忽然被打开了。
善仪低头走进,右手上端了一只药碗。他抬起头,看了眼愣在榻上的赵宝珠,抬了抬右手:“翠娘将新药熬好了。”
随后他走过来坐到榻便,低头搅了搅药碗,动作自然地舀出一勺药汁送到赵宝珠唇边:“喝吧。“
赵宝珠大惊失色,推拒道:“不、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喝——”
善仪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嫌我?”
赵宝珠顿时噎住,脸颊涨红,他绝没有这个意思!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赵宝珠张嘴含住药汁喝了进去。
善仪的脸色这才转好,他最为恼恨的因着他的身份,旁人看不起他。冷静下来之后仪才意识到自己对赵宝珠不敬之行。
他低着头,喉结微动,沉默了片刻后,又舀了一勺送到赵宝珠嘴边:
“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儿伺候的活不算什么。”
他说着喂赵宝珠又喝了一勺药汁。赵宝珠将药咽了,满脸苦涩。长痛不如短痛,这样还不如让他直接一碗喝了。谁知喂了三勺,善仪像是变魔法一般拿出一颗蜜饯塞在他嘴里。
赵宝珠猝不及防地将它含在嘴里,顿时为舌尖上甜蜜的滋味所摄,瞪大一双猫儿眼。
善仪看着他笑了笑:“从后厨里拿的,蜂蜜糟的青梅。”说罢敛下眼,搅了搅碗里的药汁:“这么好的东西现成的在后厨摆着,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拿给大人吃。”
他显然是做惯了伺候人的事儿的,药汁的温度正好,既不会冷的苦涩,也不会烫的不能入口。每喂赵宝珠三勺药,就会给他一颗糖吃。几个青梅下肚,药也吃完了,这次喝完药不似上次那般整个胃都苦得缩成一团。赵宝珠靠在榻上,闭了闭眼,舒服地想哼哼两声。
善仪将空碗放到一旁,回过头,向赵宝珠勾了勾嘴角,神情依旧有一丝尴尬。
赵宝珠自他的微笑中看出一点善意。他自己也放松了许多,善仪与曹濂是什么关系,终究不是他该管的事。他顿了顿,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柳兄……不在京城,怎会在此处?”
善仪闻言神情一顿,眉眼间浮上一层阴霾,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本就是青州人。”
他抬头朝赵宝珠笑了笑,道:“我出生在资县,因无父无母,幼时被村头一算命先生带着长大,后来一次逛庙会的时候走丢了,被人牙子抱了去,辗转卖到了曹家去。”
他语气轻松,只寥寥几句便勾勒出半生坎坷艰辛。赵宝珠心中震动,目光微微动容:“原来是这样。”而后咬牙道:“人牙子真是该死!”
平白无故拐走人家的儿女拿去贩卖,真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解不了他们身上的孽债!赵宝珠默默在心中记上一笔,旁的州县他管不了,若是本县出了这样的贼人,定要揪出来直接处斩。
善仪不知眼前这个紧紧皱着眉头的少年郎心中正盘算着砍人家的头,见他一副如此嫉恶如仇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轻轻笑了笑:
“都是些旧事,大人不必挂怀。”
他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头,略微低下头,面上的神情变了变:
“我在曹府十余年,跟那姓曹也算是相识良久。”
这个姓曹的自然是指曹濂。赵宝珠顿时息了声,听善仪说下去。
只见男子俊美的脸上神情复杂,长眉下压,眼眸中浮上一层阴霾:
“以前,是我不懂事,跟他裹在一起只顾着玩乐,也未想过将来的事。只是后来夫人进门,我说要走,他竟然不答应。以往的那些事都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想将我拘在府中!“
善仪咬住牙,神情恼恨道:“我一个大男人,若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况且若是被拘在那一方小宅院里潦草一生,我还不如就地撞了柱子来的干净。”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赵宝珠听着,眼眸越来越亮,此时已经将心中原本的成见推翻了七、八分,欣赏地看着善仪:
“大丈夫自当如是。”赵宝珠赞同道。而后问:“那如今曹大人可是想通了?”
他还以为是曹濂自觉无耻,又体会善仪的不易,最终悔改同意善仪出府。
谁知善仪冷笑一声,道:“他?他自小就是个糊涂人。指望他醒悟我早成一把枯骨了。我打了他一拳,自己跑出来的。”
赵宝珠闻言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开又闭上,没说出话来。
他虽觉得在此事上曹濂十分活该,但是知道了善仪能只身搏熊之事,他现在有点想问曹濂是死是活。
善仪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大人无需担忧。我知道轻重,他死不了。”
赵宝珠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道:“此事他实在活该,只是你如此做,曹大人恐不会善罢甘休。他若知道你的籍贯,必定派人追击,善仪兄近日还是不要回资县的好。”
善仪闻言,面上露出一丝惊讶,道:“大人了事如神,果真是如此。我之前就是因为曹家派人追来才躲进了山林里,不巧遇上了那黑熊。”
赵宝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抬头看向善仪,郑重道:“此事不好。还请柳兄现在此处住下,避一阵待风头过去再找机会返乡。别的地方我不敢承诺,可本县若是有曹家的人追来,我定会想办法对付他们。”
善仪闻言一怔,他是真没想到赵宝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来,向赵宝珠抱拳俯下身来结结实实地鞠了一躬:
“善仪谢大人救命之恩。”他眼中光芒闪烁,诚挚道:“我与大人非亲非故,大人愿为善仪一介乡野草夫思虑至此——实在、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赵宝珠赶忙要下床去扶起他,却被善仪一把拦住:“大人还病着,切莫如此。”
赵宝珠便也不跟他挣,劝慰道:“你我虽未相识,却也算是有些缘分,不必如此客气。”
说到这里,善仪倒是有些好奇,道:“说起来,大人是从何处知道我的事的?”
他是真的有些疑惑,一是赵宝珠的言谈举止光明磊落,实在不像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二是他与曹濂之事虽在京城权贵中间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在寻常官员与百姓中却鲜少有人知道。与曹濂走得近的朋友就那几家的那么几个,善仪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赵宝珠这一号人物。
说起这个,赵宝珠便也不藏着掖着,道:“我上京赶考之时曾受叶府二公子照拂,在叶府上住了段时日,因此偶然间见过曹大人一二面,对那些旧事,也是从府中人口中听得的。”
赵宝珠说起此事还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善仪与曹濂之事他是从邓云那听说的,但背后说人私事总是不好。
然而善仪停了,却是骤然愣住,好一会儿忽得’腾’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眼眸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宝珠:
“敢问大人,可就是传言中在本届科举中了进士的那位叶府下人?”
赵宝珠一愣,他还是头一次听闻外头有这样的传言,想了想道:“还有这样的话?约莫说的是我。”
善仪张了张嘴,丰神俊朗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