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外藏青色的帘子垂挂着,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整个院落里安安静静的,因此书房中传出的声音更加明显。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道:“京华,你十二岁中举人,小时候祖父多么期待你成材,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我们两个天不亮就要起来读书。你三岁便启蒙了,那么小小一个人儿,寒冬腊月的,双手都冻得通红。我们两个在那炉火都没有的书房里站着,你怕我肚子饿,特意从厨房里要了烤白薯与我分着吃——这些你都忘了?”
赵宝珠在外面听着是叶京华小时候读书的事,正觉有些感动,便听到男子轻飘飘的声音传出来:
“是大哥记错了。那白薯是你怕被祖父发现,硬塞给我的。”
书房内,叶家大哥很明显地被噎了一下。
接着,他有道:“不必细究这些,我只问你,你若是不考取个功名回来,就不怕祖父老人家从荥阳赶过来敲你竹棍?”
房中,叶京华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祖父离京之前便说过,仕途之事随我。”
叶家大哥又是一噎,好半响后才幽幽道:“……祖父自小便偏心于你。你应当也要知道回报才是。”
那话里的醋味都要飘到门外来了。
在外屏气凝神的赵宝珠都不禁弯了弯嘴角。虽然听墙角不是君子之为,但是这兄弟俩的谈话实在有趣,赵宝珠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转了一阵,还是走到了书房外的一颗小树下,不打算打搅他们哥俩儿说话,准备等里面说完了他再进去。
屋内,叶京华敛下眼,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书房内飘散着眉山清露茶的香气,叶宴真一看他这小弟这幅似下一瞬就要遁入空门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娘回府后为你不肯下场的事已经哭了好些天了。她自小最宠你,自从你分出府来,她日夜担忧,不论得了什么好的都要差人送来一份。”
叶宴真皱眉看向叶京华,道:
“京华,你从小便是我们兄弟中间最聪慧的,你的心思我参不透,但是只有一句话要劝你。”他剑眉微敛,双手交握在膝上,:“自年后圣上已经先后三次召你入宫,有几次三番遣人来寻问你的名帖送上了学政司否,这里头是什么意思你应当也知道。”
叶宴真眸色微暗,看着依旧低垂眉眼坐在书桌前的叶京华,沉声道:
“圣上不会再容忍你继续避世下去了。”
他声音发紧。
叶京华听了,神色没有太大波动,在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
叶宴真紧盯着他,道:“圣上这些年来对父亲重用有佳,年前大姐姐晋了宸妃,五皇子也渐渐大了——现在朝堂中有消息传出,祭祖之后圣上已经决定要封五皇子为王。”
五皇子正是叶家大姐,如今后宫中最受宠的宸妃的亲生儿子,如今刚满十三岁。要知道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子都要在及冠之后才会被封王。连往日的太子都是在及冠之后才正式登上储位、迁入东宫。而五皇子却在年仅十三岁时就传出封王的消息,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现在叶家荣辱,全都系于你一人之上。京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再这样固执逆着圣上的意思,父亲在朝堂上如何对圣上交待?大姐姐在后宫又如何自处?”
他这话算是说得呕心沥血,字字诛心了。若是一般的人听了,定会立即下跪磕头,大喊自己不孝了。
但叶京华眉目淡泊,他微微抬起眼,从书桌前站起来,缓步走到叶宴真身前,递给他一张叠起的信纸。
“这是祖父昨日寄来的。”
叶宴真闻言一愣,叶家这位老爷子早就告老回到了荥阳老家,甚少过问京城中事。家人之中,只有叶京华与他有书信往来。
他疑惑地看了叶京华一眼,低下头将手中的信纸展开,便见宣纸上写着气势恢宏的两行大字。
登高跌重
功高盖主
宣纸上另外半个字没有,但这八个字却是写得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让人看一眼便心中发颤,似是威慑,又似是警告。
看到那两行字,叶宴真眉尾一跳,心中猛地一突。便听到叶京华轻声道:
“正因为父亲位极人臣,宸妃娘娘宠冠六宫,我才更加不能入仕。“
叶宴真呼吸一滞,他自然明白叶京华的意思。只是现在叶家在京城风头无两,特别是自三年前太子的事情之后——在这大好时机面前,谁都不免被富贵迷了眼睛。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圣上是明君,待叶家宽厚,也不一定就会——”
叶京华打断他,琉璃双眸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出一丝冰冷:“你要将叶家生死,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间吗?”
叶宴真登时愣住,沉默下来,半响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下头用右手撑住额角。
叶京华收回目光,将叶老爷子的信叠起来凑到烛火前将其点燃。回身见叶宴真一副颓唐的模样,亲手斟出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声道:
“朝中有父亲与大哥便足够了。”他在另一边的座椅上坐下,道:“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大哥是知晓的。”
闻言,叶宴真蓦然抬起头,看向叶京华:“……你这句话,可是真心的?”
叶京华与他对视片刻,偏头敛目道:“自然。”
叶宴真定定看了自己这个有仙人之姿的小弟片刻,眸中神情复杂,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颓然低下头,抬手揉乱了自己的额发:
“……是大哥耽误了你。”
他黯然道。
叶宴真自小便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天资卓然。叶京华十二岁中解元,十三岁入宫伴读,当时与太子同进同出,谁人不赞这是一对相得益彰的明君能臣。论天资,论心性,论做官,叶宴真自问这三样他样样比不上叶京华,因此他便愈加勤奋,心道自己这个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小弟丢脸。而天道酬勤,他也如愿在春闱之中被点了探花,入了仕途。叶宴真踌躇满志,只等将来叶京出仕,他也能帮衬一二。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谁都不知道那几乎是板上钉钉将继承大统的太子竟会出了变故,而朝堂上的形势则是一夜间翻天地覆。
“若我早知我们兄弟只有一人能入官场,大哥绝不会挡你的路。”
叶宴真一手撑在额间,沉痛地说。他自知小弟是整个家族小辈中最适合做官的人,如今叶京华为了避嫌不惜分出府来,隐居避世,除开叶夫人,他又何尝不痛惜。
叶京华坐在一旁,脸上却没有半分难过的神色,而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了,大哥快些回府吧,我就不留大哥用饭了。”
叶宴真难过的情绪一滞,抬起头来,竟看见叶京华正半倚在桌旁,手里拿了一块玉石把玩,看起来竟是半分没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的模样。
叶宴真登时气结:“你、你——!”他隔空指了叶京华好几下,见他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矬子开始在玉石上雕刻纹样,大怒道:“玩物丧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家中考虑,分明是你想躲懒罢了!”
叶京华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玥琴。”
他话音落下,一个着妃色裙装的侍女无声无息地从屋内走出,朝叶宴真福了福,道:“奴婢送大少爷出府。”
叶宴真看着面前的丫鬟,一张俊脸被气得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敢情他刚才的一番话都被当成了放屁!他恨恨瞪着叶京华,怒道:
“好好好,看我将来还吃不吃一颗你这小叶府上的米!”
说罢他甩袖离去,玥琴连忙跟上,为叶宴真撩开帘子。
叶宴真面色黑沉,因攒了一肚子气,出门看到灿烂的太阳还眼花了一阵,他用力闭了两下眼睛,一睁开便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穿着短袍,看着像是个小厮模样。
下人们因在他们谈话之前就被全遣了出去才是。
叶宴真双眸一利,怒喝到:“谁在哪?”
站在树下的人正是赵宝珠。他本是想等着叶宴真出来再去找叶京华好好劝劝他参加春闱,没成想却在外面听到一段这样的秘闻,一时间受到极大冲击。
赵宝珠听得一愣一愣,在皇室亲贵面前那种小农的怯意又露了出来。被叶宴真那双凌厉的黑眸一看,当即吓得抖了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忙小跑到叶宴真跟前,拱手道:
“见过大爷。”
叶宴真正憋着一肚子气,见赵宝珠竟敢在此偷听,刚想开口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厮骂一通,却骤然瞥见了赵宝珠的小半张侧脸。
“你——”
叶宴真眉梢一跳,心中一顿,双眼略微眯起。隔了小半响才低声道:
“你抬起头来。”
赵宝珠依言抬起头,小心地看向叶宴真。叶宴真看到他的面孔,眉间的怒气去了三分,目光细细滑过面前少年的一双猫儿眼,忽得点了点头,笃定道:
“就是你。”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赵宝珠搞蒙了:“啊?”
叶宴真将又道:“你可叫宝珠?”
赵宝珠闻言更加惊讶:“大少爷认识我?”
叶宴真没回答他,而是用似乎在审视些什么的目光再将赵宝珠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才悠悠收回视线,低声喃喃道:“还算那么回事。”
赵宝珠一头雾水,心想这大少爷难不成是被气昏了头了?谁知接着,他就见叶宴真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他:
“今天我没带别的东西,这个你先拿着,算是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