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勤没想到他会拒绝,不接那布袋子,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赵宝珠满脸焦急,额头都泌出了些许细汗,用力将布袋朝方勤怀里推:“我真的不能收!”
方勤见他面色惶然,竟是真的不想收,心下有些惊讶。但他若是将这银钱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叶京华必得再罚他三个月月钱不可。方勤想着,俯下身将布袋再次放到赵宝珠手中,温声劝道:
“你不必怕。这儿前院里伺候的都是一样的,你有的旁人也有。少爷只是见你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又给你添了些罢了,你收着就是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虽然是外面来的,可现在也是这院子里的人了,少爷是不会亏待你的。你把着银子退回去,岂不是伤了少爷的面子?”
他说了这一大番话,赵宝珠却还是不肯收:“这、这不行……怎么能这样呢。我不能收!”
方勤见他如此固执,没办法,只得长眉一立,做出严厉的模样唬道:
“你敢不收?不收我就回了李管事,叫他明天不给你饭吃。“
赵宝珠最怕的就是没有饭吃,闻言顿时愣住,一双猫儿眼里因着急浸了些水汽,呆呆地看着方勤。
方勤见他这幅样子,心中一顿,神情终是软了下来,抬手碰了碰赵宝珠白嫩的脸蛋:“你乖一些,好好干活,这钱便不算是白拿的。”
说罢他将布袋放入赵宝珠手中,再将他的五指合拢,转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偏头道:“等会儿我让人给你抱*一床厚些的被子来,快些换了衣服休息吧。”
赵宝珠拿着钱袋子坐在床边,呆愣着见他扭过头,将门合上了。
第二日,赵宝珠一早便到叶京华处报道。彼时叶京华刚晨起来,穿着身淡青的薄衫,坐在桌边由丫鬟伺候着用早膳。早春的天气还凉,屋里点了碳炉,格网上正温着一壶茶水,清幽的香味飘散在房中。
赵宝珠站在李管事身后,却是面色有些白,眼下带着些许青黑。他昨日夜里想着那十两银子,是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
叶京华正端着茶在喝,目光瞥见赵宝珠脸上的神色,轻轻蹙了蹙眉,将茶碗放下:
“宝珠。”
赵宝珠兀自发着愣,没有听见。见他没有反应,叶京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站在一旁的方勤赶忙从后面推了把赵宝珠:
“宝珠!少爷叫你呢。”
赵宝珠这才回过神,赶忙几乎上前,走到叶京华身边,小声道:“少爷。”
叶京华半靠在椅背上,抬起星眸,目光在他脸上晃过一圈:“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赵宝珠站在他跟前,见到叶京华满身风华,又想起那袋子银两,想开口将钱退回去。但是瞥过眼一看,见周围站满了丫鬟,又怕当众拂了叶京华的面子,又将嘴合上。
李管事见状,上前来细细看了赵宝珠的脸色,口中’哟’了一声,道:“果真是脸色不好看。这几天夜里冷的很,可是冻着了?”
叶京华闻言,眉间的纹路深了些,抬手自然地探了探赵宝珠的额头:“可是着凉了?”
赵宝珠一愣,脸上又开始发热,急忙喏道:“没有,昨日勤哥哥叫人给我添了被子,一点儿也不冷。”
叶京华闻言眉间松了松,见他确实不像生了病,道:“那就好。”当即没再问下去。
用完早膳后,丫鬟们将桌上的碗碟收起,一列如风般飘了出去,叶京华自桌边站起,对赵宝珠道:“宝珠,跟我来。”说罢便转身向书房走去。
赵宝珠应了声,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便见叶京华坐在书案后,右手把玩着桌上一麒麟形状的镇纸,抬眼看向赵宝珠:
“说罢。”他轻声道:“刚才你顾着有旁人不肯说,为什么脸色不好看?”
赵宝珠没想到他注意到了,登时一愣,抬眼见叶京华眸色如琉璃一般,静静看他,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却莫名让人觉察出一股子笃定,仿佛不回答他是不行的。
赵宝珠抿了抿唇,走上前去,将藏在袖子里的小布袋拿了出来,小声道:“少爷,您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叶京华向下瞥见那布袋子,眉眼一松,抬起眼来,有些好笑地看他:“就为着这个?”
赵宝珠苦着脸,哀声道:“这可不是小事,这么一大笔钱呢,我拿着心里不安,昨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呢。”
叶京华见他耷拉着眉眼的小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低声道:“怎就心不安了?你在我这里做事,我给你钱难道不应该?”
赵宝珠略睁大了眼睛,道:“可、可我哪里有做什么事?”他不过是喂了喂鸡鸭,扫了个院子,干的活实在轻松得不行,昨日还用了人家的一沓子纸,半方好墨,这算是哪门子做事?
叶京华看他一眼,用手背将他的布袋子推回去,道:“收起来吧。”说罢他从桌下拿出一方砚台,冲赵宝珠抬了抬下颌:“给我磨墨,我写两个字。”
赵宝珠见他不肯手,只好把布袋子收起来,拿了砚台为他磨起墨来。他看着叶京华玉般的侧脸,心想实在不行他就先将钱放在那,等他将名帖找回来时再一并还给叶京华。
叶京华站在案前,笔尖落在宣纸上,还未下笔,赵宝珠就在心里暗叹他提笔的姿态实在是清雅出尘。等写了大半篇,他抬眼看去,发觉竟是为了某篇游记写的序言。
赵宝珠好奇道:“少爷,有人请你写序?”
叶京华敛着眼,道:“一个朋友出门巡游回来,著了一篇游记。”说罢,他偏过头看了眼砚台,道:“墨水够了。你若是感兴趣就拿来看吧,在右三格自左数第二本。”
赵宝珠手上的动作一停,低头看,墨水果然是够了。但他刚拿了叶京华的钱,不做些什么就觉得不自在,在原地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叶京华手一顿,偏头看了眼赵宝珠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道:“你若不想看,就去将《大学》拿下来,写一篇注解出来。”
赵宝珠闻言一愣,更不好意思了:“这……怎么好费少爷的纸墨来教我。”
叶京华回过眼神,继续写序言,道:“也不是全为了教你。叶淼叶宁正是启蒙的时候,你若写得好,正好拿给她们去看。”
赵宝珠闻言了然,既能帮到叶京华,那他便是愿意做的,遂走到书柜前将那本《大学》拿下来,伏到小书案上去写了。
叶京华的这本《大学》比赵宝珠那本已经全都脱线快要散开得要好上许多,几乎是全新的,上面墨字清晰,一点污渍都没有。赵宝珠爱不释手地翻开,选了一段抄写下来,再在下面附上自己的释意。
他一读起书来便听不见旁的人声,连叶京华将序言写完,装入封里叫人寄出去也不知道。叶京华见他写的专心,悄悄走到了他身后,也不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写字。
等赵宝珠落下最后一笔,准备检查一下有没有错字,才开口道:“自右第三列,’燦’字错了。”
赵宝珠被吓了一大跳,浑身一颤,差点从桌上扑出去。回过头见是叶京华,嗔道:“少爷,你又吓我。”
上次能算是他自己没主意,这次再来,赵宝珠便知道叶京华定是故意放轻了脚步站到他身后去的。
叶京华垂下眼,目光落在他瞪大的猫儿眼上,无声地勾了勾唇,算是默认了。走到赵宝珠身边,手指着宣纸上的那个错字道:“还不快改了。”
赵宝珠立刻被吸引了注意,扭过头顺着叶京华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是多了个点,赶快划去改了。改好后他将宣纸拿起来,轻轻将上面的墨迹吹干,对叶京华道:“少爷帮我看看写的怎么样?”
叶京华点头,接过来一目十行地读完,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其实他方才站在后面便已将赵宝珠写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片刻后,叶京华抬起眼,看向赵宝珠:“写得不错。”
赵宝珠得到夸奖,唇角勾了勾,他对自己的学问还是较有自信的。若说是诗词歌赋,他或许比不过其他书香门第的考生,但是这四书五经他多年来早已烂熟于心。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他都只有这几本书可以看。
谁知下一瞬,叶京华却道:“你写的注释不错,可也是这「不错」限制了你。”叶京华将宣纸放回桌上,拿了笔,重新沾了朱红色的墨,在赵宝珠的注释便复写了几句话:“这一段你的注释虽没错,但却不是全部的意思。换一种意境,也可以解释——”
叶京华的声音轻缓,手下细细写了几百个小字,赵宝珠一一看过去,越看眼眸越亮。叶京华一脸在好几处题了字,放下笔偏头问道:“这几处,都可以有旁的解释。只是引用之时得看准意思。可有什么不懂的?”
赵宝珠专心致志,此时眼睛都快黏在宣纸上了,闻言他抬起头,兴奋地朝叶京华道:“少爷,你太厉害了!”
叶京华正好对上他如宝石般闪亮了一对眸子,愣了愣,眉目间的神色更柔和了些。赵宝珠爱不释手地抓着宣纸,仿若如获至宝般喃喃道:“之前竟不知少爷有如此学问,我真是有眼无珠!跟少爷比,那些县学里面的教谕直如同榆木一般。”
叶京华听到他的话,眉尾略微一挑:“教谕?你在县学中上过课?“
县学通常为各府上的知县所设,只有通过童试录取之后的秀才才能入学。赵宝珠此时沉浸在喜悦中,没听出叶京华话中暗藏的疑惑,随口道:“只是偷偷旁听过几句罢了,那些教谕古板得很,便没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