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谢永明感觉自己快死了,可他还不想死。
隐约望见天边夕阳缓缓落下的同时,他感到自身血液的流动速度正在变慢,且身体的温度还在逐渐变凉,也因此,这位坐在轮椅上须发尽白的老人莫名地感到了一阵悲戚......面对眼前种种异象,谢永明内心生出阵阵无力感,想要有所抗争,双腿肌肉却是酸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哪怕耗尽最后的一点意志力,也仅仅只能维持住微弱的呼吸。
恰此时,一道昏黄霞光透过云层,映照在那暮年之人脸上,给予了他一丝温暖,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斗志。
心有所感,片刻后,谢永明眼中原先浑浊的光彩重新变得清澈起来,紧接着便抬头挺胸,强撑着微颤的身体摆出一副端正坐定的姿势。
“死便死,但至少要死得体面一些......恐怕,这就是我人生最后的归宿了。”
一语道毕,谢永明缓缓合上双眼,任由周遭事物渐渐陷入昏暗之中......此时的他内心或许仍有不甘,然而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面前,身为凡人的他也只能选择接受这样的结局。
仰起头颅,有尊严地死去,这便是他最后的选择,仅此而已。
脑中思绪渐趋平静,就在世间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时,一道温婉的声音却是不合时宜地从谢永明身后传来,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线上扯了回去,如梦初醒。
“阿明?”
恍惚间,谢永明似乎听到耳边有道熟悉的轻柔女声响起,眼皮微合的他当即被惊出一身冷汗,蓦然睁开双眼,缓缓转颈抬头,看见已然站到自己身旁的白发女人,心中顿感五味杂陈……没想到,即使在这荒凉偏僻处,对方竟也还能找到自己。
生于人世八十余年间,天底下唯有这一个人总是这样,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出现。
“姐,你来了?”与近旁身着纯白色常服的女人对视只一眼,已是强弩之末的谢永明强撑着笑了笑,“你一个人过来的吗?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止我一个人,阿晴和阿茗他们也来找你了,现在就在不远处......要不是记得你说过喜欢来这附近看日落,也许我还真就不会找到这里,”女人说着,脱下身上披着的外套覆到谢永明背上,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更多却是疼惜,“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身上有病就消停点,别到处乱走,一个人在外面闲逛被风吹着凉了怎么办?”
“谢瑜,”无甚征兆的,谢永明突然转移话题,并久违地直呼起身旁之人的名字,声音干涩沙哑,“今日的夕阳,我只想和你一个人看完......所以,阿晴和阿茗那边,能请你发个消息让他们别过来吗?就当是我的一个请求。”
他这一番话说完,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面对来自姐姐的疑惑目光,谢永明不得已又补充道:“我是认真的。”
谢瑜皱起眉头看向谢永明,犹豫片刻,虽猜不透弟弟的意图,但最后还是按他所要求的那般,拿出手机拨通号码,与电话那头的人嘀咕几句,交代对方换个地方找人,随即便挂断了通讯。
此时,残阳已彻底沉入西山,随着最后一道霞光向西退散而去,夜幕已然降临。
晚风抚脸而过,掀起谢瑜丝丝发缕,几道白丝垂落眼前,却是挡不住她看向谢永明的视线。
两人沉默许久,终是谢永明先开了口。
无论先前在心中酝酿了多少词句,此刻,话到谢永明嘴边,却是只剩下一句——
“姐,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谢瑜字斟句酌地说着,额头上一行白眉皱紧。
“我太自私了,不管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皆是如此......”谢永明轻声道,“当年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用尽手段,如今我偷偷一个人跑出来,害得全家人为我担心,归根结底都可以总结成两个字——自私。”
谢瑜闻言,抬手轻抚他肩,指尖微颤,一时默然无语。
有些亏欠,不必说出口;有些原谅,早已给予。
感受到肩上传来姐姐手心处的热量,谢永明又再低声补了一句:“之所以突然说这些,是因为我很感慨。想我一生无常,年轻时种下的因,此刻都变成了果,化作疾病缠绕我身,使我骨肉剧痛,日夜不能安眠。”
这边谢永明话音刚一落下,那边谢瑜下意识地便摸向口袋里的药瓶。
“你哪里痛?我随身带着特效药,你先吃点......”
“不用了,”谢永明使尽力气,轻抬起手臂并摆了摆手,“真要想远离病痛的话,我在年轻时就该多保养身体,又何必等到现在才吃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病已入膏肓,吃什么药都是没用的,与其垂死挣扎弄得狼狈不堪,不如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你口中,‘即将到来的一切’是指什么?”谢瑜问。
“死亡,无可挽回的死亡。”谢永明坦率直言。
谢瑜再度沉默了。
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与自己朝夕相伴了数十年的男人会说出“我命将尽”之类的话,她更不敢相信,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可谢永明坚定卓绝的眼神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在开玩笑的。
“死亡于我而言并不可怕,我只怕,我所深爱的事物会在我死后不得安宁......本来今天我已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准备悄悄死去,却没想到你却找到了我,”谢永明有气无力地说着,随即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慢慢递入谢瑜手中,“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对你有任何隐瞒了。”
“这是?”接过弟弟递来的纸条时,谢瑜满心皆是疑惑。
“遗书,也可以称之为简略版本的遗嘱......除此之外,我还在家中留了一份更详细的遗嘱,就锁在我们床底下的保险柜里,只有你的指纹才能解锁打开。”
“你的病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或许我们可以再找医生谈谈......”
“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最清楚......生老病死,人间常理,不是现如今的医学水平所能逆转的。”
言至于此,谢瑜愣了一瞬,而后便红了眼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痛,不禁潸然泪下,泪湿满襟。
眼见姐姐情绪即将失控,谢永明心如刀割,只得咬着牙使出浑身解数,强作镇定牵过谢瑜的手,轻抚她的手背加以抚慰。
“姐,虽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但伤心归伤心,我接下来要说的一番话,还请你振作起来将它记清楚,答应我,好吗?”
谢瑜无奈,只能强行收拾心情仰起头来,尽可能地将打转的眼泪禁锢在眼眶中,而后道出一句:“我在听,你说......”
谢永明当即拧紧眉头开口道:“这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也是最为要紧的一件事,和‘零号子宫’有关......我死后,你便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掌握相关技术的人,你一定记住,千万不能让除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道这项技术掌握在你手中,否则我们谢家和整个世界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明白吗?”
谢瑜噙住泪水,语声哽咽:“这事,你不说我也懂......我早就做好了将这秘密保守一生的准备,只要我还活着,它就只能被藏在我心中,等哪天我也要死了,我顺手就把它带进土里,绝不会让它现于世人眼前。”
收到姐姐的回应后,谢永明发自内心地长舒一口气,倍感欣慰,下意识地便点了点头。
“有劳你了,姐......然后还有第二件事,和阿晴还有阿茗有关。我死后,能管教他们姐弟二人的,也就只有你这个当妈的了。谢晴和谢茗天性善良,为人处世时总是会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虽然都已成年,但还是很容易遭受挫折,也很容易被人坑害,在这方面你要留足心眼,不得不防。”
“这件事你已经跟我提过很多次,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可是,即使已经亲眼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他们在我眼中终究都还只是孩子,我实在是不想让他们像我一样半辈子都活在内心无止境的煎熬中,这实在是太痛苦,”谢永明眉眼低垂,想到未来的种种不可预测之事,只觉内心烦闷又无端徒增了些许,“谢晴与谢茗两个人中,谢晴这个当姐姐的性格尤为激进,为了追去心中的理想甚至会拼上一切,实在是让我放心不下。”
谢瑜苦笑:“你还好意思说,也不知道阿晴她这性格是遗传谁的?又是跟谁学的?”
谢永明接过话茬:“不管怎么说,这事,你尽力而为吧,凭你的能力,一定能护他们周全......下一代人未来的事会怎么发展,不是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所能完全预测和掌控的,可就算是这样,我们也要尽可能地去引导他们,努力让他们过得幸福——不止是物质生活上的幸福,还有精神层面的幸福。”
谢瑜驳他:“净说闲话,这些事你不交代,难道我就不会去做吗?可别太小看我。”
“是我啰嗦了,如今死到临头,我才发觉自己有太多的话想跟你说,一时半会根本说不完,”人声渐微,谢永明露出满脸无奈的笑,“我生前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名誉、权力和地位,在我死后便会形成空洞,终归会人来继承,这是个很重的担子,不是轻易就能负担起的......这一辈子,我受了你太多照顾,无以为报;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不要再当你弟弟,而要当你哥哥,把你捧在手心里护着,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好了你别再说了,”蓦然发声打断弟弟说话,谢瑜面上愁容不减,弯下腰轻轻搂抱住谢永明,眼中瞬间又涌出一大团泪水,“以后的事,我自会处理好......至于现在,你能不能珍惜眼下的生活,好好地活着?听完你说这么多,我还是不允许你就这么死了。”
“姐姐说的是,”谢永明亦是红了眼眶,“剩下的事反正遗嘱里都有交代,我也就不浪费力气继续说下去了......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和你一起看过夜景,不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推我到附近山腰处的观景平台上去?今晚天空云少,我们一起登高赏月,也很好。”
听了弟弟的话,谢瑜失神刹那,而后便迅速用手抚掉脸上泪水,推动坐在轮椅上的谢永明往山上走去,一路并不多言。
等到了山上观景平台处,恰逢圆月高挂,万里云稀,谢瑜和谢永明见了,顿觉心境开阔、释然不少,连带着面上的愁容都少了几分。
“姐,你后悔吗?”谢永明突然发问。
谢瑜颇有些疑惑地觑了他一眼:“后悔?后悔什么?”
“你会不会后悔当年帮过我,”谢永明喃喃将心中所想道出,声音越发低沉,“记得我十四岁那年,在太祖母的寿宴上惹了祸,被老一辈人罚在老家宗祠里下跪三天两夜,期间滴水不进、粒米不吃,也不许与任何人接触......要不是你偷偷给我送水送饼吃,恐怕我就算不渴死饿死也会落下残疾。那几晚,你我也曾像现在这样,互相依靠着在宗祠的庭院中赏月,你还送给我一个‘星光琉璃瓶’,这事,你应该还记得?”
谢瑜笑着应他:“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还当着我的面在宗祠的神像前下跪发誓,说什么‘从今往后要安安分分做人,再不惹事’,我居然还信了。”
“其实当时我还在背地里对神明发过另一个誓,并且最终还实现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
“你这一辈子就没有过安分的时候,了解你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如果那个时候的你能预知未来,从而得知我这个人不安分,你还会选择帮我吗?”
“这个问题,要问当年的我才能知道答案了,”谢瑜将目光投向远方,音正声轻,“我只是个普通人,也只是个普通的姐姐,不论是七十多年前还是现在都一样......我既不能预知未来,也不会妄想着去改变既定的事实,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可以做和应该做的事而已。”
谢瑜道明态度后,谢永明和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相视无言许久,随后都呆呆地抬头望向天上皎月,仍由时间静静流逝。
有姐姐陪着,谢永明感觉自己生命流逝的速度放慢不少,然而,正如蜡烛烧得再慢也会有燃尽那天一般,此刻,他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姐,永明自私,先走一步了......往后的路,你慢慢走,我会一直在天上等你。”
“好。”
得到谢瑜肯定的答复后,谢永明顿觉心情舒畅,身上也没了压力和痛楚,脑海中却是涌现出一股浓厚困意,将衰老之人的迟钝思绪逐渐剥离......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他只觉眼皮愈发沉重,在突破某个临界点后,终是重重地合上了双眼。
“再见了,姐。”
此一去,便是永远。
000.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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