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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宁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低头?看向地面,张口?结舌:“你是,你是这?根……这?棵, 树?”
    梦娘笑?了笑?, 神色有些倦怠:“树?不过枯枝一根罢了。”
    她朝宁和走了几步, 忽然身形水波似的一晃,化作几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梦娘?”宁和一惊, 忙站起来?,左右张望不见,便将目光又落回?地上插着的枯枝上,试探着轻声唤道:“梦娘?”
    那截枯枝其实早已不能叫枯枝了,经宁和勤勤恳恳浇了七八日的水,如今这?根枝条上的整个外皮都?已经从枯褐色变成了带着生机的绿褐色。尤其顶端处,还生出了两个绿芽儿?似的小圆包。
    已是完全成活了。
    树枝在宁和的目光里不明显地颤了一颤,过了会儿?,梦娘的声音才极轻地在耳边响起:“我现在虚弱得很,化不出人形了。”
    宁和忙应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梦娘说完那一句, 又不吭声了。宁和在旁等了好些时候,梦娘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就这?么呆站着。
    随即宁和又想起, 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然已得知?这?树枝就是梦娘,若还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 却?是很失礼的。
    于是宁和犹豫片刻,想转身离开。
    然而?刚一动脚步, 就听那树枝又开口?说话了:“这?泥巴压得慌,你去找根棍子来?,给这?周围松一松。我还有点冷,你去寻点竹叶来?,将我埋上,只留尖上那点儿?在外头?,叫新叶子晒晒太阳。”
    宁和这?辈子栽过花种过草,也料理过菜地果树,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被照料的对象向自己?开口?要求的情形。她恍了一下,依言去做了。
    都?是小事儿?,走两趟的功夫罢了。
    大量半枯的竹叶被捧过来?,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宁和按着梦娘的吩咐,将整根树枝淹没在里头?,只剩下来?尖端指节长短的一小段露在外面,不仔细瞧几乎不能发现。
    梦娘大约也觉得很满意,开口?对宁和道:“他给你那法门并无问题,你只管修炼即可。”
    宁和有些犹豫,将心中疑惑说出:“我自然不会觉得庄兄给我的法门本身有何不妥之处。只是我几番尝试修习此法时,体内经脉常灼痛不已,不知?是因我愚笨未能悟得其法,还是因我体质属阴的缘故?”
    梦娘道:“你如今体质
    ,确属极阴。但恐怕并非生来?就如此吧?”
    宁和一怔,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身阴气?是从寒洞复生之中而?来?,便拱拱手道:“梦娘好眼力,只是这?天生与否,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同么?”
    “这?算什么眼力?”梦娘轻轻地笑?了声,“你这?人,秉性倒也可称温醇二字,还生有心尖之火。你若生来?便是阴体,又怎可能于纯阴之中生出一朵火来??”
    宁和恍然:“原来?如此。”
    “我亦没想到,青云子那些不成器的后?辈里,竟也能出个你这?样的人物来?。也是奇了。”梦娘道,声音悠悠柔柔,动听极了。
    即便如今她只是株寸高的小树模样,光听这?声音,也能叫人从脑中勾勒出那一位一袭粉裙的佳人模样来?。
    宁和听了,忙摆了摆手道:“这?话却?从何说起,我从前不过是个凡人,机缘巧合,才来?到此处。怎当得起你如此夸赞。”
    “凡人?”梦娘又笑?了:“你莫不是以为,心尖火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么?此火非人者不能生,非人之大德者不能生。‘古有大德者,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此火可灼神魂万物,亦可度世间万灵。我从前只当是什么仙神传说,不曾想,今日竟真?见了一回?。”
    “可惜啊……”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若是从前,我遇见的是你,可该有多好?或者干脆谁也不要遇见,只做棵树自由自在,也好过年年在此挨着那疯子,到死了也不得超脱。”
    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那疯子?是说庄兄吧。
    宁和不由沉默,有心想说庄兄性情虽是反复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疯癫之流……可又想到那日,庄岫云一挥袖将梦娘打作一团烟雾的情景,便又把嘴闭上了。旁人之事,还是勿要妄加置喙为好。
    她不说话,梦娘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声。
    过了会儿?,忽道:“索性我如今也无事可做,与你说些往事,倒也无妨。我问你,你可知?,我是棵什么树?”
    宁和稍加思索,答道:“莫不是那梦乡树罢?”
    这?并不难猜。那花溪客栈外头?,长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梦娘又常常穿着同那花树一色的裙子。想到祁熹追曾与自己?说过的有关此树神异之处,宁和心中一动,其实已有了些猜想。
    梦娘说:“是啊,他们叫我梦乡树。我啊,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株梦乡树。可唯一一株又如何,这?天地间除了你们人得天所爱,如我等草木走兽之流,越是少有,就越难生出灵智。”
    “那是许多年前了,久得我都?快要忘了。那时我尚且一片懵懂,只懂得凭着本能四处行走。我生来?便要为人五情六欲所印,思念、后?悔、痛苦、仇恨……越浓烈的情感,越能将我引来?。每至夜色朦胧之时,我便乘着风来到他们的院中屋前,悄悄地汲取那些情感。饱足后便开得粉花一树,叫他们得美梦一场。”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啊……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那晚进了那个叫柯进的人的院子。”
    “柯进……”宁和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正?是,那位传说中创下了一式名?为梦乡术之术法的修士之名??”
    “你也听过?”梦娘笑?道,“那你可知?,这?梦乡之术,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和摇头?:“这?道不知?了。”
    “那柯进思念故乡,可他的故乡早就毁了。我便叫他梦中回?去了一趟,不想这?人醒来?不知?足,非要强行将梦中所见拉入现世。逆转天时伦常,当即反噬而?死。”说到这?里,梦娘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可他都?死了,前车之鉴如是,有人听闻了此事,却?还想要来?重蹈覆辙。是,我说的就是庄岫云。”
    “庄岫云找到了柯进留下的木简,从里头?找到了梦乡术的记录。然后?他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青云山,用阵法封在门前。他比柯进能耐许多,将那梦乡术一改再改,竟真?叫他改成了。他将我点化,生出神智,叫我助他施展此术。”
    “可柯进只想见昨日之景,他想见的,却?是昨日之人。”梦娘轻声道,“正?如你所想,他相见的那人叫做陈长青,是个凡人。”
    “可惜啊,梦乡树只能叫人梦见昨日,他以我为根基施展出来?的梦乡术,纵然他如何道法滔天,自然也只能重现昨日。昨日的陈长青死了,他梦里的陈长青,自然也会死。”梦娘说,“千年来?啊,庄岫云将这?术法施了不知?有多少回?。可无论他如何尝试,却?也从未有一次能将人救下来?。陈长青要么死在客栈里头?,要么死在林中。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正?好还就是你们这?一次,居然叫他们两人见了面。虽然啊,还是死了。”
    “但也正?因这?一回?人就死在他面前,更叫他心神受创,倍胜以往。”
    原来?是这?样。
    宁和呼吸微颤,想起当日种种,又想起庄兄那日骑马狂奔而?来?的一幕,心中唯余酸楚。半晌,长叹一声。
    “要施梦乡术,所依托的是他庄岫云的记忆。人之记忆存于神魂之中,他将这?记忆一次又一次从神魂中提炼出来?,投入进去。于是陈长青每死一次,便是对他自己?神魂的一次重创。兴许再过上千年,或者只需百年?他的魂魄就被他自己?折腾散了。”梦娘笑?了笑?,“所以我说,庄岫云发了疯,你觉得是也不是?”
    宁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悲伤,于是不发一言。她不说话,梦娘也沉默了下来?。只余风吹动竹涛,水声淙淙。
    过了许久,梦娘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最初那段日子,他也曾像你这?样温和。还会带着我漫山游玩,吟诗作画。教我读书识字。人的魂魄受了伤,就会越发性情失常,难以自控。他这?样喜爱你,如今却?不来?见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看,这?两栋竹楼,听他说,他和陈长青曾想的就是这?样:隐居竹林,傍山沿溪,比邻而?居。”
    宁和回?头?望去。对岸那栋自己?上不去的,想必就是庄兄为陈兄准备的。
    她又叹了口?气?。人生在世难圆满,总是多离愁,多缺憾。无奈何,只得一叹。
    这?时,就听梦娘又道:“你若留下,待他神魂耗尽散去了,你便是此间主?人。应当也要不了许久了。”
    宁和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了悟。她说了这?许多过去,其实真?正?想说的,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句。
    她想替庄岫云劝自己?留在此处。
    宁和有些无奈,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所欲所求的人,也已过了会因怜悯、感动等而?一时冲动的年纪。
    她低头?看着竹叶堆里冒出来?的那截小尖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好罢。”梦娘道,“我也只是替他问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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