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漫山虫鸣阵阵。傍晚前刚下过?一场小雨,天上阴云未散,星月暗淡。暮色深浓, 风中传来湿润泥土的气息。
宁和?独自立在寒洞不远处的背坡上, 手中拎着壶酒, 遥遥望向天上月亮。月亮隐没在一片黑色的云中,只能望见一圈淡淡白影。
不知过?了多久, 宁和?微微侧身,轻声道:“周兄既已来了,又何必踟蹰不前呢。”
话音一落,稍顷,就见不远处树丛动了动,一阵沙沙脚步声中,一身蓝袍的周琛书?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脸上也收拾妥当,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外,已不见白日时的狼狈模样。
周琛书?一瘸一拐地走近,停在宁和?面前, 目光躲闪,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宁妹……”
宁和?打?量他一番, 温声道:“周兄, 你这?腿, 可是伤着骨头了?无事便少?走些路罢,需得好?生将养才是。”
“宁妹……”听得她关怀之言,周琛书?眼眶倏地红了:“宁妹, 是为兄对不住你!”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兄, 不必如此,我白日也说?了,并不全?是为你。”
周琛书?摇了摇头,想说?话,张口却已是哽咽。大概他自己也觉有些丢人,忙转开脑袋,将脸埋入掌中,半晌才深吸口气,瓮声瓮气地道:“……宁妹,今日蒙你相助,我周琛书?感激不尽。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之处,为兄定任凭驱使!”
宁和?垂眼看?了眼手中酒壶,过?了会儿,道:“驱使倒不用。只是我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叫周兄耗费些时间。”
周琛书?忙道:“何事?但?请说?来!”
宁和?说?:“我欲请周兄同?我回岐山县一趟。”
这?岐山县三字一出,便叫周琛书?原地定了定。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宁妹,这?便不必了吧?你我既已入修行之门,凡尘往事,还当……还当早日忘却为好?。”
宁和?闻言,深深望他一眼,直望得周琛书?慌忙别开眼去,才道了句:“周兄,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周琛书?一怔,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道:“是……什么?日子?”
“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菀娘的日子。”宁和?轻声道,目中流露出点点回忆之色:“五年前的今日,是菀娘此生最?后一次出门。她来到书?院里?,戴着幕笠,说?来看?一看?杏娘。从此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后来等到第二年春天,便听人传话说?,她已病逝了。”
骤然听到菀娘名字,周琛书?浑身一颤,后一句就听得她已芳魂不在之语,顿时惊得猛地抬起头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菀娘……菀娘她,没了?!”
宁和?看?向他的眼睛道:“她生前总想着要再见你一面,没能实现。如今死后,既叫我寻到了你,总得将你带去她坟前走一遭,也算……了却她一桩心?愿。”
周琛书?失魂落魄,往旁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喃喃道:“菀娘……菀娘她竟不曾改嫁?她那时不过?二十出头,为何,为何不改嫁……菀娘,你何苦啊!”
“许是因她已有孕在身。”宁和?说?,“生了个女儿,叫做杏娘,如今已经大了。”
周琛书?一听,当即犹如五雷轰顶:“菀娘有孕?!生了……生了个女儿?我、我有个女儿?叫——叫做杏娘?!宁妹,宁妹你切莫顽笑,此言当真?当真如此??”
他紧盯着宁和?,连声急问,神色间几欲发狂。
在他慌乱中甚至带了恳求的注视里?,宁和?点了点头,道:“你此行,也当见一见她。先前……你与沈姑娘一路同?行,我一直未能找到时机,将此事告知于你。”
性格使然,宁和?并未将话说?得太过?分明。但?她心?中所想,的确就是因觉沈媞微此女生性偏激,且手段非类正派,她与周兄之间,又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关系。而杏娘,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女子。若是叫沈媞微知晓,难保她不会做出些什么?。涉及此,再谨慎也不为过?。
她说?得含蓄,周琛书?却已是全?然呆住了,也不知有没能领会她话中意思,整个人坐在地上好?半晌,双目无神,嘴里?只知痴痴念些:“菀娘”、“你何苦”、“杏娘”、“我有个女儿”……
宁和?低头看?他,看?他由不敢置信到大受打?击,看?他脸上悔痛交加之色,再到此刻整个人陷入痴钝之中。心?中既有几分唏嘘,也实在有所不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与其现在后悔,为何这?整整二十年间,却不肯回家看?看??
她想了许久,还是将疑问出口:“周兄,你既心?有挂念,却缘何一直不愿
回家看看?不止菀娘,你家中父母兄长这?么?些年来,也曾几次多番找寻你的踪迹。”
宁和?是真的感到困惑,在她看?来,父母亲人尚在人世是何等幸运之事。岂不闻“去而不可见者,亲也”。昔者皋鱼曾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立槁而死。便是宁和?自己,在杨氏仙去之后也曾有段时日夙夜长坐,满心?不知当往何处之茫然。父母俱都已逝,我在这?世上已无来处,又当往何方归去?
而周琛书?听得此问,面色煞白,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宁和?觉出不对,蹲身察看?时,竟见他唇无血色、汗出如浆,眼看?要有内伤加重之势。
宁和?一惊,忙轻拍肩头唤他名字:“周兄,周兄!不可沉溺,速速回神!”
周琛书?猛地喘了口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晃了晃,像是与宁和?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口中低声念着:“一入修行之门,当断绝凡尘……修士动辄百年寿数,仙凡有别,当断不断,不过?徒增悲恸……修行者,当少?耽情爱,一心?求道,方能道心?长明……”
宁和?听了几句,微怔,心?下不由顺着思考道:这种说法,是否也有其道理?
她已知晓,修仙一途,走得越深越远,寿命就会变得越长。直至最?后飞升成?仙,便能真正求得一个“长生不死”。那么?,当一生变得如此漫长,凡间的一切往来乃至亲缘,是否还真的值得太过?看?重?若从长远考虑,是否就如周兄所说?,“早断为好?”?
宁和?苦思良久,发觉自己无法得出答案。她再想下去,便涉及到了一个这?几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问。
她白日说?要去爬那登仙梯,是因自己“心?中有惑”,确是实言。
宁和?所惑的,是前路。她心?中想,我真的想要踏入这?条修行之路吗?我若修行,修的是何?又是为何而修?
她思索良久,问自己:我欲长生否?
答曰,否。生老病死本就乃天地伦常,就如落叶归根,自然之事,我不欲强求。
我欲求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否?
答曰,否。财帛乃身外之物,够用既可,多取无用。
我欲求手握绝强之力、动辄翻云覆雨否?
答曰,否。安于一隅,像从前那样教书?育人,此生与笔墨诗书?为伴,更为合我心?意。
——可若再有那日一般,天降妖兽肆虐的情形发生呢?你若手中无剑,又该如何护他人、也护自己周全??
——可修道一途长路漫漫,年年复复望不见尽头,我又真能忍受吗?我心?中既无所求,又何以使自己始终坚定前行?
周琛书?心?神混沌,本能的封闭内心?,立在原地进行自我调息。而宁和?站在他旁边,陷入深思,也是许久一动不动。
两人并肩而立,风吹过?,乍看?好?似树下两尊石像。
直到远方天光乍亮,两只花翅鸟儿追逐着飞至头顶树稍高声鸣叫,才叫宁和?恍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已沾了满身的露水。
再一看?身旁周兄,见他神色已平静了些,只是双目还是紧闭。
宁和?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将他唤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好?扰他,便转过?身,在周遭缓步起来。立了一夜,身上僵得很,需得活动活动。
走了一会儿,宁和?望着天际新出之日,心?有所动,随手折了根树枝,胸中回忆着那日所读那本《太一剑录》,就地比划了起来。
才练了一会儿,就听远处有人喊了声:“宁和?。”
宁和?转身收势,回头看?去,就见一人从坡下朝这?边走来,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尾一甩一甩的,上来就道:“你在这?里?呀,可叫我好?找!”
宁和?稍稍平复呼吸,又低头将有些凌乱的衣襟理了理,才拱了拱手道:“盛姑娘。”
来者正是昨日见过?的金煌真人座下二弟子,盛樰盈。只不过?她今日未再穿那身黄裙,而换了件宽袍大袖的深色道袍,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庄重。
“嗯。”盛樰盈笑眯眯地道,“练剑呢?你今日瞧着精神头倒不错,怎的使根木棍?无剑么??我这?倒有些好?的,你若肯叫我声师姐,我就送你一柄。”
她这?有些过?于熟稔的语气,反倒令宁和?有些拘谨起来,斟酌片刻,回道:“谢过?盛姑娘美意,只是我如今初学?,还是使木枝合适些。”
盛樰盈听了,捂着嘴直笑:“你这?人,可真是文绉绉的!”
宁和?道:“……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是所为何事?”
“你那伤不是好?了么?,不需再住那寒洞里?啦。”盛樰盈轻快道:“师父叫我来一趟,给你寻个住处。跟我走吧!”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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