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谢茉窝在卫明诚怀里。
倏地?,她整张脸埋进卫明诚肩窝,圆润肩头抖出一串风铃似的清脆笑声。
声波轻漾, 漾出了?一阵极具感染的愉悦。
卫明诚探手抚上她的后脖颈,轻轻揉了?揉, 她的笑声引带他胸腔震动, 因而他声线不可自抑的沁上了?低沉笑意?:“还?在想白?天的事?”
闻言, 谢茉从他肩窝里仰起脸,那双乌润润的眼?睛在昏沉光线中?依旧湛然明亮。
想起中?午那会儿,她硬撑脸皮端出一副坦然从容的神态,装模作样跟田嫂子含混两句后, 拉住卫明诚便告别回家?。待双扇门扉阖上,再也装不下去,就急不可耐地?弯身伏在卫明诚手臂上笑, 还?生怕被田嫂子听见, 不敢笑出声, 硬生生别出两眶泪珠儿。
“你不也觉得好笑吗?”她双眼?亮晶晶地?问。
之前俩人站在院门口笑了?好一阵。
恶作剧成功般的纯然欢乐, 那点子被人当面揶揄的赧然悄然间已随笑声尽数散入风里。
卫明诚低眼?笑看她。
藉着溶溶月光,她此?时的模样印入他眼?底, 哪怕像蒙了?一层薄纱般隐约朦胧, 但他脑海中?却清晰勾勒出她五官情态——
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在白?皙光洁的肌肤上投射下一道摇曳的阴影, 两颊浮上晕红, 像是?用指尖轻搽了?一层匀称浅淡的胭脂。
必是?跟先时一样,像个亟待分享快乐的活泼俏皮的孩子。
他的愉悦, 多?半来自她的愉悦。
谢茉见他笑而不答,探头凑向卫明诚, 叼起他一瓣薄唇,不轻不重地?咬下一口。
她以为的小惩,却是?他眼?中?的撒娇亲昵。
“嗯。”卫明诚下巴摩擦谢茉柔软发丝,“我很开心。”
纯粹的开心,总令人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
俩人自然而然说到各自的小时候。
谢茉没法一五一十照实讲,于是?便把?自身经历和原身境况糅合,事件底色不变。
他们没一味挑拣有趣味的说,好的、坏的、深刻的、模糊的、彩色的、灰暗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这期间,两人的手始终交握在一起。随着讲述,或握紧、或摩挲、或摇晃,分享,分担。
卫明诚讲到离家?参军:“……那时候年?纪小,又钻了?牛角尖,就想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受家?庭和周围环境影响,参军就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谢茉转过脸,侧头亲了?亲卫明诚耳朵,问:“你第一次上战场多?大?”
卫明诚抿了?抿唇,回答得很平静:“十八岁。”
谢茉忽地?手臂撑在卫明诚肋侧,垂眸俯视着他,四目相对,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十八岁,刚刚成年?,后世十八岁的孩子还?在读高中?,高考便是?悬在胸口的头等大事,而卫明诚却在炮灰纷飞的战场,随时面临着受伤流血甚至……死?亡。
谢茉心尖被狠狠蛰了?一口。细细绵绵的疼。
她问:“那时候害怕吗?”
卫明诚顿了?顿,说:“小时候我算大院里的孩子王,大我两岁的孩子都愿意?跟我后头玩,我顺理成章的成了?我们院的‘司令’,带着我手下的将兵和其他院的对阵,多?半都是?我们赢,赢得轻而易举。但真实战场却是?残酷的,铁与血,冷硬腥臭,战友中?弹飙出的血直接喷到我脸上,好像被人迎面泼了?一桶红漆,我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机械的跑,机械的藏在掩体后朝对面开枪,机械的组织人手……”
“直到胜利,血都半干了?,鼻子都习惯血腥味了?,我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是?血,战友的血……”
“后来我撑不住睡着了?,具体梦见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到处都是?红的。”
卫明诚虽没明确回答谢茉的问题,但卫明诚上述的话已隐晦的给了?她答案,掩藏在平淡叙述之下的,是?难以言喻的创伤和隐痛。
谢茉无法全然与卫明诚感同身受,所以不能想象,那段日子,卫明诚是?如何煎熬的。
卫明诚是?一个强大的人,不论体魄或心灵,他没因直面血腥枪炮而生怯退缩,反是?勇往直前,在战场上用剽悍和智慧赢了?一场又一场,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卫明诚的不直接回答,她理解。
奶奶去世后,她一切好似正常,她一如既往上课,找兼职,和朋友们聚会嬉笑……关?心她的人都欣慰她从逝去唯一亲人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至到放假回家?,她推开家?门,习惯性叫了?一声“奶奶”却收获一屋寂静,她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恍然意?识到,奶奶去世了?,她慈和的笑脸、高扬的催促起床声、频频给她夹菜的手……都彻底不再了?。
那时的她倚在门口,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眼泪流了干,干了?流。
事实上,哪怕是?现在,谢茉也很难说,她究竟有没有彻底走?了?出来。
虽然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但道理是?共通的,有些事情很难给一个明确的定义,得出个确切的答案。
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或深或浅,但总会尝试自愈的。
谢茉翻身趴在卫明诚身上,下巴拄在交叠的手背上,温柔安静地?注视着他。
卫明诚讲述了?放置在记忆角落的过去,长长吁出一口气,某些积攒的情绪逸散了?出去。
谢茉用下巴蹭了?蹭他坚实的胸膛,轻却口齿清楚地?说:“谢谢。”
卫明诚一怔,困惑道:“为什么说谢谢?”
谢茉略一挑眉,绷着上弯的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难道不该对一名浴血卫国的战士道一声谢吗?”话音铿锵有力?。
卫明诚低低“嗯”了?一声,旋即喉间溢出一声很闷的笑。然后,他在她额头珍惜地?印下一吻。
谢茉笑笑,探头回亲了?他眉心一记……还?有,作为枕边人,谢谢你愿意?敞开心扉,给我看最深处。
想着,她又朝卫明诚怀里钻了?钻。
卫明诚揽住她的背。
手臂渐收。
卧室静悄悄的,空气微凉,俩人紧紧搂在一起,体温交互,彼此?的存在和相拥让凉意?转化为醺烫。
两人呼吸均匀,好似已进入沉眠。
蓦地?,谢茉挪了?挪身子,轻声问:“睡着了?吗?”
下一瞬,卫明诚唇间吐出低低的一个字:“没。”沙沙哑哑,刮擦谢茉耳膜。
谢茉微微拉开距离,撩起眼?皮,看向卫明诚如层峦起伏般的脸庞:“你现在还?会做相关?的梦吗?”
静默了?好久,卫明诚低声说:“偶尔。”
顿了?顿,他又说:“都过去了?。”
谢茉声音轻轻的,在这昏暗的夜里像一道一触就碎的梦:“嗯……”
她一早便知道卫明诚是?由功勋晋升的年?轻军官,也知道他是?战斗英雄,甚至跟他讨论过那场战斗,敬佩他,称赞他,欣赏他,却忘了?“战争创伤”这个名词。
将才聊童年?,聊过去,知道他上战场的年?纪,才留意?到他光鲜一面投射下的暗影。
谢茉的心被攥了?一下,酸胀、钝痛。
卫明诚把?她重新圈回怀里,然后亲了?亲谢茉发顶,低声说:“而且,我现在有你了?。”
再大的阴影都会慢慢淡去,更遑论谢茉就如同他生命力?的光,照亮俩人前路,驱散身前身后残影。
俩人在一起创造的美好记忆,足以疗愈所有伤痛。
他虽未名言,但谢茉仿佛有所感悟,耳朵覆到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说:“我也有你了?。”
和他在一起后,她再想起奶奶,显而易见地?释怀不少。
“睡觉吧,明早还?要早起。”卫明诚温声提醒。
谢茉:“晚安。”
“……晚安。”
这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互道晚安后,于黑暗中?,相拥而眠。
渐渐地?,两颗越靠越近的心,跳动频率同步了?。
***
星期一,谢茉今天造型特别有年?代感,两条麻花辫,白?衬衫军绿裤子。唯一的亮点在发梢,缀着由红发带绑系成的精巧蝴蝶结。
像刚迈出校门的女学生,清新又朝气蓬勃。
当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时,白?衬衫的周身好似渡了?一圈旭光,映得满屋明媚。
赵梦抬头望向谢茉。
白?衬衣掖在裤腰里,被棕色皮腰带扎得紧紧的,显露出纤腰一把?,却又因冷硬的牛皮革和钢扣,盖住了?呼之欲出的娇柔,反多?了?几分赏心悦目的英气来。
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陡然抓紧她喉咙。
她觉得胸口发闷眼?睛酸涩,又丧郁歆羡忘了?活动。
像被定了?身。
直到谢茉弯眉笑目招呼:“早上好。”
她一步跨进门,漫步到办公桌前,擦拭整理桌面。
赵梦才终于将压在胸腔的那口气透了?出来:“早。”
她不由地?扯了?扯今夏新做的碎花衬衣。
如今女同志们偏爱碎花衣裳,她也不例外,身上这件碎花衣裳刚穿出来时惹来一帮艳羡目光,可这一刻却觉得白?衬衫在一水的碎花中?,格外瞩目,有一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感觉。
碎花,太花,花得有点土气了?……
她今早已经遇到三个学谢茉这般穿白?衬衫的。
而且……谢茉自己兴许没感觉,刚刚她却瞧得清楚,从谢茉出现在大院门口到办公室的这一段路上,迎面或错身的男人总会有意?无意?地?看谢茉两眼?。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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