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他?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其实,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蛊王并不是方旭东。
这些年,我和月饼经历了太多的背叛,见到过太多的人性之暗。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分外珍惜友情、相信朋友。月野、小慧儿、杰克、该死的黑羽、陈木利、李奉先,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正是因此,在武汉破解黄鹤楼谜团,即便是木利、奉先差点把我们害死,也依然选择相信原谅。
“老方,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我问了一句三流网剧才会出现的烂台词。
“南晓楼,你觉得我会回答这个问题么?呵呵……你们行走于光明,又怎么知道黑暗是什么样子?”
“你……”月饼微微低头,入神地注视着脚尖,欲言又止,“她是……”
“你的姐姐是我的母亲。”方旭东的声音很冷漠,“你是我的亲舅舅。”
月饼笔挺瘦削的身体,像一棵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枯树般颤动摇晃。那双细长的双眼瞬间蒙了一层红雾,紧紧抿起的嘴唇微微抽动,以至于牵扯着眼角耷向颧骨,使得整个面部扭曲成“悲伤”的字体结构。
我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依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压抑瘪痛的无法呼吸。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部族制成培养“蛊王”的“蛊器”,这种原始而又残忍的献祭仪式,摧毁的不仅仅是一条鲜活生命,而是月饼原本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
就在心脏最疼痛那一瞬间,我终于懂了!月无华,为什么永远对陌生人保持着近乎苛刻的警惕;为什么永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为什么毫不在乎的用生命维护认定的朋友;为什么在我们喝酒聊天哈哈大笑时,会突然眼神游离的沉默……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治愈。我暗自庆幸,曾经挣扎在泥潭里的月无华,并没有腐烂堕落成活在阴暗中的蛆虫,而是依然仰望星空,相信黑夜中微弱但是璀璨的光!
相对于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所谓贵族……月无华,才是真正的贵族!因为,他的灵魂,是一道不屈服于黑暗的闪电;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我又冒起个很可怕的念头!如果四族关于“我和月无华黑化”的传说是真的……我因为小九几生几世的孽债情缘,放弃信仰走向黑暗,那么月饼的黑化……
我,是,月饼,走进黑暗的,领路人!
我们探寻暗藏在唐诗宋词里关于《阴符经》的线索,开启这场“文字游戏”的离奇旅程,究竟是阻止黑化的发生还是促成它的形成?
一切线索迹象表明,我们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真正破解穿越时间的秘密。那么,我们现在做的每件事,不正是为我们黑化道路铺上一块块前行的砖石么?
许多读者问过我:“羊叔,圆脸黄衫老人到底是谁?”
我从不回答。
换个角度想——这两个活在传说中,与我们极其相似的神秘老者,是否就是黑化的我们?
也就是说,未来的“我们”支配着现在的“我们”经历的每一件事,从而确保形成未来的“我们”,并且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相当于一道数学题,答案就在等号后面,但是一步计算错误,得出的就不是正确答案。解题人还没开始计算时,答案已经在支配着解题人的思想和行动。因为,它要存在于并且只能是它,存在于等号后面。
解题人的悲哀在于,绞尽脑汁层层计算为得出正确答案欣喜若狂时,却没有意识到——并不是解题人创造了答案,而是被答案控制着无法摆脱。
由此延伸,每个人,是否都是解题人?创造了自以为自己创造的人生。其实,终其一生,不过是人生这道数学题的运算公式。
我有些晕眩,不敢再想下去……
“老方,你是南晓楼的朋友,不是我的。你,也不是我的亲人。”月饼深深吸了口气,缓慢地抬起头,垂在鼻尖的长发斜斜遮挡双眼,嘴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丝微笑,“你是我这么多年的心魔。感谢你的出现,天亮时,你和我的心魔,都会消失。”
一片树叶,经不住夜风反复撩拨,终于挣脱柔韧的枝桠,悠悠飘落,坠入潮湿肮脏的烂泥。树叶的边缘被污浊的泥水浸染,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向叶子的脉络侵蚀。直至完全腐蚀,化成烂泥的一部分。
然而,在煦暖的阳光里,它又会氧化、分解,化成植物所需的物质被树根吸收,再次成为枝头的一粒嫩芽,舒展成翠绿的树叶。
“心魔?能在月无华心里有一席之地,不胜荣幸。呵呵……大话说多了,当心闪着舌头。你怎么可……”
“方旭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挥起军刀,斩断一截树枝。似乎只有这种发泄的举动,才能略略平复收拢混乱的思维。
“我的回答,早写在《铸剑》里了。你看不懂,怪我咯?”
《铸剑》?阿千、三郎、狐变,黄衫、圆脸老人……
难道这一切,都和竹简上的恐怖记录有关?我的脑子里隐约冒出一条不清晰的曲线,贯穿着零零碎碎的意识片段,却总感觉少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树林中,传出一声幽怨的女子叹息:“明镜本无台,菩提亦无树。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月无华,你的执念,又何必如此深重?他,不过是蛊族为了应对《枫桥夜泊》秘密的可怜人,和你又有什么不同?”
还有一个人?是了!那个饭店的女老板,和大学偷情致死同名同姓的李晏!
方旭东是蛊王,那她是?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和他们说那么多干什么?为了这一天,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何必和死人废话。”隔着野林子看不到,我都能想到方旭东那双小眼睛里面闪出的不屑。
“唉!”女子的长叹声渐渐远去,终成回荡在树林里的午夜呓语,“由着你吧。”
“南瓜,你应付左边,我对付右边。”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扣在手中,“小心点儿。”
左边?
我微微愣怔,没时间想太多,顺势向左看去。夜色太深,茂密的枝叶将月光铰得支离破碎。光影斑驳中,我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杂草丛里慢慢探出……
很多年前,在日本,我曾经亲眼目睹由人变狐的全过程,场面太过惊悚诡异,至今仍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接下来的几分钟,我所见到的场景,直到现在坐在电脑桌前,打字记录这件事情,依然心有余悸,汗毛根根竖立。
第165章 夜半钟声(十二)
我紧绷着身体,握着军刀的右手指节“咯咯”作响,使劲咽了几口吐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极度惊恐的视觉冲击。
草丛里,影影绰绰亮着两颗葡萄大小的红色圆点,忽开忽合,悬空留下几团残影。
我心里一凛:“反派现身前,整这些没完没了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啥?就不能痛痛快快来个正面对决么?刚解决了蛊鸦,又冒出这玩意儿。瞅这眼珠子,怕不是狐狸还是黄皮子?”
“哗啦啦”杂草作响,乱草中探出长满红色绒毛喷着团团白雾的尖鼻子,拱出足有排球大小的狐狸脑袋。
继而,才是足以挑战视觉恐惧最极限的景象。
那只狐狸抬起成人胳膊粗细的前足,从草丛里探出半个身子,赤红色狐毛如同波浪起伏,散发出一股略带腥膻的奇异香味。我这才发现,狐狸体型异常巨大,如果双腿直立,和我差不多高。
我心说这得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就算破不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在《聊斋》里也是妥妥的主角吧?
“吱吱”几声嘶叫,狐狸张开嘴,上下两排黄褐色兽牙黏连着浑浊的涎水,血红色舌头布满细细密密的白色小肉球,像是舌头长满了脓包。夜色极为昏暗,我只能看个大概,却觉得那堆肉球既恶心又有些奇怪,仓促之下来不及多寻思,军刀横举胸前,抽空瞥了一眼,月饼正对的那堆草里,也爬出一只体型稍小的巨狐。
“动手?”
“舌头……好像在哪儿见过。再等等。”
月饼也注意到狐狸舌头了?
“吱吱”,站在我面前的狐狸抽着鼻子,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愈发凄厉,月饼应对的那只狐狸也发出同声调嘶嚎。这种叫声完全不像是野兽面对猎物或者敌兽的恐吓声,倒像是……
怎么说呢?像是野兽回窝发现伴侣不见了,窝边残留着些许血迹,漫山遍野遍寻不着,悲伤绝望的哀嚎。
在两只狐狸的嚎叫中,我和月饼夹在中间,似乎是阻碍它们团聚的恶人。
突然,两只狐狸同时噤声,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左右摇摆。隐隐约约,极远处传来类似于朗诵佛经的女声。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月饼细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寻声盯着女声传来的方向,像被点住穴道,就这么僵住了!而且,那两只巨狐,也半立着顿住身形,若不是狐毛随风扇动,活脱脱两个狐狸蜡像。
难道这是某种能控制心神动作的咒语?为什么我没有反应?
“月……”我话还没说完,月饼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抬起双手,伸出食指,面对着我,插向耳朵。
饶是我和月饼多年出生入死、撸串冰啤的默契,一时间也没明白他要干什么。
“堵住……”月饼递过来两根桃木钉,“快!”
我懵懵地接过桃木钉,心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耳朵堵住了,怎么听声辨位大战人狐?想虽这么想,我多少明白这事儿和李晏嘟嘟囔囔念经有关,再没多问把桃木钉捅进耳朵。还别说,钉尖的粗细刚好能卡进耳洞碰不到耳道,塞得还挺严实,就是嗡嗡作响有些不舒服。
我冒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月饼平时是用桃木钉掏耳朵吧?”
至于形象,确实有碍观瞻——好大的脑袋两侧,横着支棱出两根细长木棍,背着鼓鼓囊囊背包……这要让二半夜爬山的路人瞅见,说不准能当成外星人或山鬼树妖,吓死俩仨的。
书归正传——
月饼见我塞好桃木钉,微微点头,应着女声传来的方向,深吸了口气,嘬唇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
从遇到孔亮直到这会儿,接连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的脑瓜子嗡嗡的越来越迟钝,正奇怪着月饼类似于吟诵的音节为什么和藏在暗处的李晏语调那么相似?突然意识到,明明堵住耳朵,怎么还能听到声音?
就在这时,眼前一幕奇异的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随着李晏更为怪异的声音传来,林间成片的野草,像是被一股夜风吹拂,“唰唰”作响,如波涛般此起彼伏,递次向我们倾斜。与此同时,草丛里“悉悉索索”作响,时不时一掠而过小兽、虫豸爬行扑腾的踪迹。
月饼微微眯起双眼,提高声调,连串念出稀奇古怪的……咒语?
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的全身似乎聚起一团薄薄的滚圆雾气,“嗤”的一声漏响,那团气体像是被针戳破的膨胀气球,倾泻而出。以我们为圆心的周遭野草,如同狂风掠过,迅疾地向四周蔓延,迎着野草丛扑了过去。
当两片野草如同海浪碰撞交汇,相抵触的边缘,形成一道近乎笔直的分割线。草茎纠缠撕绕的嘈杂声、虫豸小兽逃窜的嘶叫声、月饼和李晏音节奇特的咒语声,相互交融排斥、碾压挤榨……
我身处其中,如同洗澡侧头被花洒灌了满耳道的水,“嗡嗡”重响,随即头晕目眩,勉强运力双足,才不至于跌倒。
我使劲甩甩头,索性把桃木钉从双耳拔出,才略微清醒。忽然,我想到一件事,连忙挥起军刀,站在月饼身侧,注视着一左一右两只人狐。
那两只狐狸依旧呆呆地半立身躯,狐毛似乎时而赤红、时而泛白,滚圆的狐眼也忽大忽小。我提防着狐狸袭击月饼,多少明白了七八分——当月饼的声调高过李晏,狐狸就会稍稍安静;反之,异常暴躁。
也就是说,月饼和李晏类似于武侠小说里两个高手比拼内力,用声音展开一场肉眼不见的无形对决。
这场没有硝烟、血光的战斗,更加凶险万分。因为,他们俩吟诵的,是蛊族秘传几千年的“驱兽咒”。
上古时代,黄帝与炎帝两个部落联手,与九黎之君蚩尤交战逐鹿,史称“逐鹿之战”。在这场后世口口相传,近乎神话传说的惨烈战役里,相传蚩尤率领“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的八十一兄弟”,口念咒语,驱使猛兽大军,几乎击溃炎黄部落。
直至“冀州之野”的最终决战,黄帝召唤有翼的应龙,水淹蚩尤军队。蚩尤请风伯、雨师相助,一时风雨大作,黄帝军队再次陷入困境。危急中,黄帝只得请下天女女妭阻止风雨,天气突然晴霁。黄帝趁势反击,大败蚩尤部落,由此开启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序幕。
战败的蚩尤部落,逃至西南群山分散而居,渐渐形成了控虫兽、炼草木的神秘蛊族部落。几千年来,蚩尤部落的秘术失传七七八八,只有神秘的蛊术和炼蛊必需的“驱兽咒”得以流传。
月饼曾和我简单聊过,驱兽咒没那么玄乎,也就是施咒人运用精神力发出某种能和动物昆虫形成共鸣的声音。
这种说法,我倒是很好理解。人类的听觉频率范围在20-20000赫兹之间,许多生物都可以听到超出20-20000赫兹范围的声音。低于20赫兹的声音称为“次声波”,大象、鲸鱼等生物能听到;高于20000赫兹的声音称为“超声波”,蝙蝠、海豚诸多生物能听到。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爱丽丝,声音频率在52赫兹,正常鲸鱼的频率只有15-25赫兹。以至于爱丽丝无法和其他鲸鱼交流。这件趣事和本书无关,不多详介,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自行查询。
“驱兽咒”,大概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模仿生物叫声,调整声带达到不同的赫兹频率,由此沟通、控制各种生物。
当下情形,是月饼察觉到李晏用驱兽咒控制人狐形成某种不可预测的事,立刻用驱兽咒阻止。我的听力还算不错,上大学考试给月饼传纸条,也能敏锐地听到监考老师悄然而至的脚步声。奈何没长一双狐狸耳朵,也就两人开始斗咒时略有不适,这会儿倒没什么不舒服。
我拎着军刀盘算,如果寻着声找到李晏,一刀捅过去,啥事儿都解决了。又掂量掂量,方旭东好歹是“万蛊之王”,李晏这么明目张胆地催动人狐,算准了我不是方旭东对手。
“妈的,这个婊子!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我心里暗骂一句,假装不动声色,挺胸昂头,貌似豪迈地给月饼掠阵。
这些年,无论多么凶险的处境、强大的敌人,月饼始终是胜利者,使我早就形成了“月饼不会失败”的潜意识。再看两人音浪交抵的边缘,逐渐向李晏的方向倾斜。那两只狐狸,虽然偶尔暴躁,却也越来越安静,更是放心——月饼已经占据了上风。
心里松快许多,诸多谜团也大致有了答案,虽然不至于让我悠闲地点根烟,倒也有心思听听驱兽咒。
月饼和李晏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节奏感极强。咒语中的每一个字,虽然是蛊族密语,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海难流落海岛遇到土著原始部落,叽里呱啦啥也听不懂”,但是却能听出每个字都精准地卡着音符。也就是说,驱兽咒是以曲调的方式施展。
越听,我越觉得不对劲:“这调子咋这么熟悉呢?”
再细细听,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恍然大悟——这调子不就是广西那一带少数民族唱的山歌么?
第166章 夜半钟声(十三)
记得在古城刚买了房车,作为曾经在某音乐平台唱了首民谣,红了几天的我,兴之所至,歌曲全选,一口气下载了上万首。什么歌不重要,关键是要与“闲得没事儿就听评书的月饼”拉开品味的差距。
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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