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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第148章 月落乌啼(十二)
    孔亮的胸膛,覆盖着一层类似蛇皮癣的鳞片状皮肤,稍稍活动,干裂枯硬的死皮“噗噗”脱落,露出灰色的体肉。一层芝麻大小的脓液泛出,遇风凝固,重新结成一片片疖癣。
    我看得头皮发麻。也许是夜风凉沁,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盘算着如果是“蛇皮癣”,应该用哪几味草药,内服外敷。
    这仅仅是裸露出来的躯体,如果全身长满了癣,不仅仅是难以忍受的疼痛麻痒,而且挑战心里承受能力的极限。谁能承受,每天都眼睁睁看着身体变成蛇皮的痛苦呢?
    这么严重的癣,完全破坏了身体机能,常人早就死了。难怪孔亮对“恩公”感恩戴德,异常尊重。只是不知道用得什么办法,续了孔亮的残命。
    况且,生长速度这么快的癣,闻所未闻。应该是某种毒,或者是蛊,在孔亮体内滋养多年,才形成这么诡异的病状。
    我使劲咽了口吐沫,总觉得哪里不对,抓着头发思索,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孔老师,您中了蛇蛊?”月饼略略思考,从背包里掏出几根竹筒,“我随身带的蛊不多,这几种可以暂时压制蛊毒。”
    “月饼,你等等。”我的嗓子有些干,哑着声调,“不是蛊毒,是那件事。”
    月饼愣了愣,随即明白,眯眼观察着孔亮,冷峻的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没错,就是那件事。”孔亮低头端量着残破的胸膛,伸手摸着心脏位置,四指并拢,插进肌肤。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划开半尺长的口子。
    意料之中,并没有血迹流出。死皮像两块破抹布耷拉在胸前,黑色散发着恶臭的胸肌,盘踞着一条,形状颜色极似方才月饼放出的蜈蚣。
    “没有它,我早死了。”孔亮摸着蜈蚣花花绿绿的身体,满脸皱纹挤出一丝欣慰,“或者……”
    这些年,我经历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多。就算是一具爬满蛆虫、淌着脓水的僵尸戳在面前,也没有此刻极度恶心的感受。
    那条蜈蚣的尾巴,深深扎(固定?)在肉里。几十对须足像两排细密的管子,扒在胸口,隐约能看到,淡淡血液顺着须足吸吮入蜈蚣体内。直到撑得通红锃亮,几乎要渗出血,蜈蚣张开鳌牙,撕咬着胸肉,露出一根干瘪的血管,“咕叽咕叽”把血液吐进去。
    孔亮脸色稍稍红润,微微闭目,似乎很享受地舒了口气。“吧嗒”,那两块沾着零星碎肉的人皮脱落,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入江中。
    几条寻食的鱼儿盘旋游弋,将人皮啄食殆尽,化作肥硕身体的饱腹之物。可能第二天,就被渔民捕捞,精心烹饪,成为喜好美食的游客饱腹之物。
    孔亮胸口撕裂的伤口,长出一丛头发丝般白色肉芽,纠缠盘结,黏连成一块完整的新皮。
    “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孔亮合起衣服,认真地系着扣子,“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轰轰烈烈的死,好过窝窝囊囊的活。上了岁数,才明白,生命真好。哪怕是这样活着。”
    写起来很多字,这个过程其实很短暂,也就几十秒。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胃部阵阵抽搐,我强压着呕吐,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月饼。
    “孔老师,您所说的恩公,是蛊族?”月饼皱着眉,细长的双目闪烁着极其热烈的激动,喃喃自语,“活祭交命……蛊咒……既可以取命,也可以续命。”
    虽然月饼此刻的关注点,并不是孔亮身体异状,而是对恩公身份、蛊术的思索,看似有些不近人情。
    我却很理解他这种状态——蛊族,是“灵、换、卜、医、蛊、文、武、魇”八族中,最为独特的存在。虽然八族在春秋战国时期,因《道德经》不同的研究方向而分宗立派,但是蛊族却早于七族数百年,就存在于世。
    距今大约4600年前,中原地带,曾爆发了一场,决定此后七千年历史走向的战役——逐鹿之战。
    黄帝、炎帝率领部落,大败九黎部落,一统中原,开创了辉煌的中华文明,这也是中国人被称为“炎黄子孙”的由来。
    战败的九黎领袖蚩尤身首异处。《皇览o冢墓记》复云:“蚩尤冢,在河南濮阳台前县,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现今山东阳谷县十五里园镇),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肩脾冢,在山阳巨野县重聚,大小与阚冢等。”
    他的残部,逃至当时尚属荒蛮的湖南境内,演变为“苗族”,至今,湘苗仍自称是“蚩尤后裔”。其后人渐渐向南繁衍生息,以云、贵、广西居多。
    《上古记》曾载:“蚩尤一族,怀异术,擅驱兽控虫,巫蛊祈咒,莫不可测。”
    这就是,蛊族的由来。
    然而,居于深山,行踪神秘,略带恐怖色彩的蛊族,并不为世人所接受。即便大多蛊族后裔心存良善,入世以蛊术救人,极受尊重。却也只能隐瞒身份,以医者自称,白白让医族捡了便宜。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些歹毒之人,为一己之私欲,利用蛊术,做些丧尽天良的恶事。
    西汉、三国、东晋、唐、明等朝代,都曾发生过轰动一时,蛊族所为的大事。尤其是明朝关于一颗红色药丸的事件,更是影响深远。
    人性,总是善于忘记“善”而牢记“恶”,一件坏事足以摧毁一百件好事的印象。蛊族,也渐渐在人性和时代的磨砺中,式微凋零。
    直到月饼这一代,虽然仍有诸多蛊族分支,却没人再精研蛊术。只是取些老方子,在购物网站开个店铺,多少有些收入。
    我曾开过月饼的玩笑:“月公公,您老人家自称‘蛊族最强男人’,琢磨琢磨还真不是吹牛。整个蛊族,也就你一人儿,精通蛊术了。”
    月饼扬扬眉毛没有说什么。不过我能察觉到,藏在他的眉宇间,那份孤单落寞。
    如今,孔亮的异状病态,却由极其精妙的蛊术续命。我要是月饼,这种类似于“空难漂流荒岛,独身生活多年,突然发现岛上还有人类”的心情,估计表现得比他还激动。
    并且,我也想到了。月饼对于恩公身份的关注,还有一层更深的推理。
    ——
    “恩公的身份,你们会知道,不是现在。”孔亮系好最后一个扣子,“该做第三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想问两位几个问题。”
    我心说孔亮啊孔亮,您老人家没写悬疑小说真是瞎了“故弄玄虚”这个词。啥事儿不能痛快点,磨磨唧唧好玩么?不过,想想即将发生的事,又有些黯然。
    月饼倒是沉得住气,摸摸鼻子:“孔老师,很快,对么?”
    “是的。”孔亮艰难地扶着船篷,盘腿坐下,“你俩哭丧着脸给谁看呢?南晓楼,按照小说情节走向,我是不是应该来几句临终感言烘托气氛啊?”
    完了!孔亮一反常态,怕不是到回光返照的时候了?
    “我就想知道,前两件事情,你们是如何在我的监视下,互相传递信息,顺利完成的?”孔亮那副“小兔崽子们居然作弊没被我抓到”的愤懑表情,溢于言表,“总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吧?”
    我和月饼做好了回答极其重要事情的准备,结果面面相觑——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先生,还没忘了这茬儿啊!
    人啊,执念介怀的,往往都是,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就像忽然想不起“某某的名字”、“昨天中午吃了什么”,抓心挠肝无比难受,不想出来誓不罢休。
    第149章 月落乌啼(十三)
    月饼确实不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大街上随机采访,能写出来的估计一个都没有,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在香柱即将燃尽时,我假意和孔亮聊天对禅,把“囬、囘、廻”怎么写的信息,传递给月饼(详情见前文)。
    这是一种“句中取字”的文字游戏,又称为“藏字句”。我们决定接受这三件事,吃了四盏蛊菜,月饼就用藏头句向我传达了“我这同意”的态度。
    我那几句话,核心句子在“当你顺着阶梯走上桥”、“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呢”、“桥既已建之”这三句,每句分别暗示回字的一种写法。
    如何让月饼知道是这三句话呢?
    关键在于——“真想和您交个朋友,聊个三年五载,必然能领悟很多人生道理。可惜,香柱烧尽,也就是你赶往六道轮回的时候了。”
    三年五载,六道轮回。取三、五、六的数字提示,暗指第三、五、六句。我突然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堆话,月饼自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我故意说了三个数字,他当然能明白其中关键。
    “囬”,乍一看像木梯,我没有说“台阶”而是“顺着阶梯走上桥”;“囘”,“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内”,把“口”想象成眼眶,范围内有自己。
    “廻”,“桥既已建之”既有第一句的“桥”,又有第二句的“己”(己和已形似),不仅强调了前两句的句眼,又提示月饼,第三个“回”字,只需偏旁部首的“建之旁”加个回。
    月饼只要稍加留意,写出“囬、囘、廻”,还能是什么难事儿?
    如何钓金色鲤鱼?
    在我体气即将流失殆尽,一筹莫展的极端困境,由瞳孔冰冷剧痛联想到“李晏和姓邵的偷情被冰棱插眼而死”这件事,其实并不是绝望时的胡思乱想。
    借此书的断落,跟读者朋友们赘絮几句——当你陷入危险、困难、挫折时,会零星冒出,诸多看似与此事无关的记忆片段。一定不要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往往是潜意识通过联想、代入的方式,告知你该怎么去做。
    这是人类本身所具备,异常神秘、至今都无法用科学完全解释合理的生理状态。
    我想到那件事,其实就是潜意识暗示由此改编的“短篇小说”。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有种模糊的概念。
    直到月饼通过和孔亮的对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会乐呢?乐与不乐,在鱼,而不在咱们的主观认知。就像现在,你觉得我袖手旁观,不在乎南瓜会怎么样。可是,我用你能发现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
    这句话里大有玄机,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用你能发现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很分明地告知,他在前面几句话里,已经透露了答案。
    鱼如何而乐?有水有吃的,就一定快乐么?我们不是鱼,只是想当然认为,鱼会快乐。这是提醒我,鱼饵,并不是寻常钓鱼的饵食,不要被自己的主观意识所左右。
    我根据“李晏偷情致死”成书《冰眼》发表后,陆陆续续写了几部短篇。其中有一篇,便是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大一刚开学,秋老虎把我热得睡不着,在学校后湖溜达乘凉,遇夜钓老者,用的鱼饵居然是带血生肉。更诡异的是,花鲢、草鱼、鲫鱼各种鱼类,很快便咬钩被钓。老者看都不看,随手就将鱼丢进湖里。
    一时好奇,我递了根烟询问。
    原来,这片湖,每年暑假都会淹死几个游泳的留校学生。还有些情窦初开的男女学生,失恋想不开投湖自尽,被湖鱼啄食得只剩累累白骨,沉在湖底。
    老者真正要钓的,是一条酗食人血的金色鲤鱼。
    按五行说法,金、木、水、火、土的所属颜色分别为金、青、黑、火、黄。世间万物,皆遵循五行规律,缺则失调,满则调和。即便是湖中的各类鱼种,也以五色即五行构成,方能形成湖中相对平衡的自然生态系统。
    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去湖边观察,是否湖鱼以这五色为主?
    五行既相生也相克,水生金,火克金。血为水,色为火。如此一来,即是金鲤喜食之物,也是恐惧之物。落入水中,必然攻击吞食。
    我当时对五行、八卦、周易还没有太深了解,听得懵懵懂懂。溜达一圈再回到原处,老者已经不见,只是乱草里多了一小滩水迹,几片金色鱼鳞。
    回到寝室,随口和月饼聊了几句,再没当回事儿。月饼的性格,就算不是强迫症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熬通宵翻校网查资料。早晨,我睡得迷迷糊糊,被月饼推醒,被一个帖子惊得立马精神了。
    三年前,音乐系某男生和英语系女友,暑假盛夏夜,去湖中游泳。结果,男生溺死,女生披头散发坐在岸边,眼神涣散地重复着“金色……金色……”。
    至于回帖,一片乌烟瘴气。键盘侠们充分发挥情色想象之能事,就想亲眼所见,把这件事描绘的腌臜不堪。
    此后一年多,男子的父亲,中了邪似的,天天坐在湖边钓鱼。相貌正是我遇见的老者。
    然而,半年前,老者钓鱼时,突然心脏病,猝死……
    我很难说明白遇见的“人”到底是什么。足有半个多月,神志恍惚,夜夜噩梦,胡言乱语稀奇古怪的梦话,瘦了起码十来斤。直到月饼当着我的面儿施展蛊术,才算是恢复正常。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神秘的蛊术。此后,我对五行、八卦、命格、堪舆、星象之类的传统玄学,极感兴趣,多少有些天赋,悟出了其中的精妙所在。
    寒假,我留校闲得没事儿,顺手写成短篇小说,书名便是《子非鱼》。
    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金鲤嗜血,特别是耳垂之血。此处的血,最是燥气,五行属水却火性十足。人在激动、紧张、恐惧时,虚火顺着血液上升,燥气入耳,常常会觉得面红耳赤,就是这个缘由。”
    ——
    燥热和静溢,被夜风揉捏成于河边夏夜;繁星和明月,被夜幕敲碎零落于漆黑天际;恍然和诧异,被皱纹挤压住弥留在眼角。
    孔亮,半张着嘴,看神情,哪里还是身患奇疾、忍辱负重的老者?分明是听大人讲故事的孩童。
    “你们,这也……”孔亮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颤抖着手指对着我们,“太默契了……太默契了……”
    “孔老师,如果您也有一位大学学渣好友,就能领略‘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奥义了。”我故意用着很沧桑严肃的声调。
    “不是你暗恋的大学女孩收了你送的手机,转头跟体育系打篮球的帅哥跑了。你喝醉了嗷嚎大哭,硬拉着我听你肝肠寸断到天亮,非要让我用蛊术弄死那对狗男女的时候了。”月饼点了根烟,悠悠然吐出一口烟柱。
    “你闭嘴!你才嗷嚎大哭!你全家都嗷嚎大哭!”我恨不得把那团烟柱重新塞回月饼这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哈哈哈哈哈……”孔亮笑得很轻松,似乎一生,从未这般欢乐。突然,猛烈的咳嗽打断了笑声,像是被锋利的刀瞬间斩断。
    顿住,再无声息。
    桌上,金色鲤鱼前,香炉,孔亮重新点燃的三根香柱,不知不觉间,快要燃尽。仅剩香灰堆里,一丁点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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