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波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好,晚上请你们喝奶茶。”
室友们离开后,付波很快爬起来,焦躁地看了会儿手机,拿起包直奔校外。从校门到最近的车站有一条林荫道,此时树叶已经黄了,落得一地都是。付波正走着,一辆车忽然停在他面前,他愣了下,车门打开,陈争从车里出来。
付波顿时紧张,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争上前,往学校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上课吗?这么早就出来了。”
付波说:“你又有什么事吗?”
陈争说:“逃课了?”
付波烦躁,“管你什么事?”
“你爷爷逢人便说,你成绩好,学习特别刻苦。”陈争一边说一边观察付波表情的变化,“他今天还把你高中的课本借给熟人了,他应该想不到,你在大学经常逃课吧?”
付波憋得一脸猪肝色,声音有些发抖,“你,你去找我爷爷?”
“纠正一下,不是‘找’,只是在排查时刚好遇到了。”陈争说:“伍君倩的尸体在学簿山被发现,排查当然会在学簿村进行,你觉得这是针对你?”
付波难以和陈争对视,别过脸不说话。
虽然是上课时间,但大学的管理和课程不比中学,不时有学生经过,好奇心重的不免向他们看过来。陈争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站在这里好像会遇到你的熟人,要不跟我上车?”
付波捏紧拳头,很不情愿,但一抬头,就看到同系的同学转过拐角,他立即拉开后座的车门,“砰”一声关上。
“你要带我去哪里?”车已经开动,付波半是松了口气,半是更加沉重,“不能就在车里说吗?”
陈争说:“你这情况,还是去局里做个笔录比较好。”
付波沉默下来,整个人像是即将爆发的火种。陈争没再与他聊什么,偶尔看看后视镜,每次都能与付波视线相触。付波在观察他,又怕被他发现,反应也不够快,总是被他抓住。
陈争想,这不是一个难对付的孩子。
问询室,灯和录像设备全部打开,陈争说:“坐吧。”
付波局促地坐下,四下张望。
陈争说:“我找你问伍君倩的事时,你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你的老家在学簿村。”
“我不是故意隐瞒!”付波着急地辩解:“我早就跟着我妈出来了,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学簿村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争说:“但你上半年的课本在学簿村。”
“那是我爷爷暑假来找我拿的!我真的没有回去过!”付波性格很急,又相对脆弱,说到激动时就忍不住眼红掉眼泪,“我考上大学,我爷爷高兴,说付家从来没出过大学生,学簿村也没几个大学生,那天他带了很多东西来看我,我刚好正在清理高中的课本,准备卖掉。他不准我卖,说什么都要留下来。我其实,我其实不喜欢我爷爷,看他在那儿念叨,我觉得烦,就让他全部拿走。”
付波哭着说:“我和学簿村无关,更不知道伍君倩为什么死在那里!”
陈争说:“你跟我说实话,当我告诉你,我们是在学簿山发现伍君倩的尸体,你真的没有联想到,那是你的老家?”
“我……”付波半天答不上来,记录员看了看陈争,陈争只是盯着付波,并不催促。
几分钟后,付波的肩膀渐渐降下去,声音很低,“我想到了,所以我很害怕。”
陈争问:“害怕什么?”
“你们已经怀疑我了,我网暴过伍君倩,她失踪那天我还跟踪过她,现在她死在我老家的后山,你们,你们一定会认定我就是凶手!”付波绝望地说:“但是我没有杀人!我真的在出了‘幻蝶’之后就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陈争等他情绪稍稍平缓,才说:“那你知不知道,你隐瞒线索,会让我在得知你老家在学簿村之后,更觉得你可疑?”
付波抱着双臂,“我……那我怎么办?”
“我会这么想,有人知道警察会怎么推理,他选择学簿山,其中也许就有一个原因是,你老家在学薄村,他猜到你会隐瞒。”陈争说:“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不仅是付波,记录员都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陈争给付波时间,付波发出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到底谁在陷害我?”
陈争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可能有他的线索。”
付波不明所以,“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陈争伸出手,“把你的手机给我。”
付波第一反应当然是不肯,手机对于现代人来说简直就是第二个自己,没有人愿意将自己交出去,任由他人窥视。
陈争也不着急,耐心地和他讲道理,“我们怀疑有人引导了伍君倩在cafe活动上做出不合你们圈子规矩的举动,又引导你、陈文对她实施报复。你们被情绪绑架,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只认为是伍君倩冒犯了你们,你们互相煽风点火。”
付波咬紧牙关。他不喜欢警察,害怕警察,但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警察和他想象中的不同,并且说到了他内心所想。
“你想不出他是谁,但你的手机上也许有线索。”陈争眼神逐渐认真,“你不知道这些线索意味着什么,所以交给我,我来找出他。”
付波嘴唇动了几下,他动摇了,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对陈争莫名生出的信任,“我不是凶手,真的。”他望着陈争,委屈地说。这一刻,他终于像个十八岁的人,还没有脱离孩子的身份,会下意识依赖看上去可靠的成年人。
陈争说:“我来给你找到证据。”
付波交出了手机,陈争第一时间检查社交软件。陈文发出的那条挂人帖子,内容主要是付波和历安所写,他俩的账号也在评论区格外活跃,并且表明了自己也是cafe的参与者,因此付波除了收到海量评论,还收到非常多的私信。
挂人帖子后来被删除,帖子下的评论也都消失,但是发给付波的私信全都在。
陈争将手机交给技侦组,等着他们做数据分析。除开最开始的平台,付波在其余三个挂过伍君倩的平台上也收到了许多私信,其中辱骂伍君倩、安慰他、鼓励他“锤”死伍君倩的占绝大部分,也有极少数比较理性的人,劝他点到为止,万一伍君倩想不开自杀了,或者告他们侵犯名誉,就很难收场了。
在这些海量内容中,技侦组找到了十四个符合陈争设想的可疑账号,他们表现得非常能与付波共情,认为伍君倩的行为罪不可赦,是对超狐彻头彻尾的利用。付波因此更加义愤填膺,在往来私信中看得出,付波已经被他们所感染。
值得留意的是,这些账号全都没有提出下一步要对伍君倩怎么做,反而是其他账号叫嚣着要让伍君倩去死。他们将自己的意图藏了起来,只是提供共情,当付波的愤怒达到顶点时,自然有其他人去点火。
这些账号还有一个特点,主页几乎都是空白,根本不像是超狐圈子里的人,就算有的转发了一两条,也显然是走过场。但付波不会注意到这些,那时他要看大量评论和私信,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别人的主页。
技侦队员叹了口气,“现在有一个难点,我们虽然找到了这些账号,但无法找到账号背后的人,他使用了跳板和肉鸡,ip全都在国外。”
陈争说:“辛苦了,这些已经够了。”
技侦队员有些迷茫,“但找不到人有什么用?”
陈争说:“证明了方向没有错,有人在利用付波陈文这群人。”
另一边,鸣寒找运营商恢复数据花了一些时间,恢复的也并不全,但有了陈争这边的数据就等于有了重点,找到部分私信过付波的账号留下的评论。这些账号在公开场合的留言和私信如出一辙,收获了大量点赞。
不过就连运营方,也无法通过层层跳板,找到那个藏在深处的人。
“一方已经确认存在,接下来就是另一方。”鸣寒说:“他们在网上接近付波陈文,不一定用同样的方式接近伍君倩。”
陈争说:“但其实伍君倩受到网上言论影响的机会也不少,她经常开直播,和网友互动。”
“这一块我已经顺便查过了。”鸣寒并不提其中工作的繁琐,只说结论,“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账号。”
陈争对鸣寒的效率稍感惊讶,转念一想,这人看着不着调,但好歹是机动小组里的一个小队长,能力无需质疑。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鸣寒说:“伍君倩失踪后,派出所对监控、通讯的调查并不完整,现在距离她失踪还不到三个月,绝大部分录像还没有被覆盖,这部分我要重查。正好也再观察一下黄莉。你呢?”
陈争来到线索墙边,这块线索墙上起初只有‘曾燕’案的线索,后来疑点、相关者越来越多,蜘蛛网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写不下了。
陈争的视线落在卫优太的名字上,“我们的注意力被新出现的案子转移,他和柯书儿就隐身了。郝乐的尸体找不到,偏偏找到伍君倩的尸体,警方调查重点调整,‘曾燕’案和伍君倩案并案,这算不算是对他们有好处?”
“但他们本来就没有杀害‘曾燕’的动机。”鸣寒站在陈争斜后方,“动机这一块,我们当时讨论时就很模糊,无法下定论。灭口只是一个相对合理的推断,但真要灭口,不管是柯书儿还是卫优太,都不至于发现不了‘曾燕’已经不是以前的曾燕。还有,郝乐的尸体找到了,对他们来说才算是有利,可以证明他们没有撒谎,埋尸地和骨骼上也许还能找到郝乐是被冯枫杀死的线索。现在尸体不见了,我想不到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陈争陷入沉思,鸣寒的分析很理性很客观,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漏掉了,尤其是卫优太,郝乐给冯枫补习这件事是卫优太说的,卫优太似乎是希望自己的话更可信,于是说了很多细节。然而这些细节,冯枫真的会告诉他吗?
“倒是可以顺着你刚才的想法往下推。”鸣寒说:“郝乐尸体还没找到,找到了伍君倩的。伍君倩的尸体和‘曾燕’的一对比,像是同一个凶手,柯书儿卫优太逐渐隐身,那么在网上引导付波的人,就有一丝可能是他们。”
陈争说:“还是得从网络和通讯查起。”
鸣寒看看时间,“我去一趟‘薇茗’总店,先把这家店的监控拿到再说。”
但鸣寒还没出发,陈争就接到电话,“陈主任,‘薇茗’这边出事了!我们刚到,就听说店长黄莉失踪了!”
陈争奔跑下楼,拦住鸣寒,鸣寒一听,也皱起眉,“我们昨晚一去见过她,她就失踪了?”
陈争说:“我怀疑店里的监控会出问题,你立即过去。”
鸣寒问:“那你呢?”
“我去她家!”
陈争踩下油门,分局刑警在电话里告诉他目前的情况——‘薇茗’的总店分店昨天已经去调查过,但没得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今天孔兵在学簿村遥控他们,让他们再去,把每个员工都问一遍。他们到了总店,伍家的人挤在店里,说是店长黄莉跑了,还有几个店员也没有来上班,现在整个店已经运营不下去。
陈争昨天就料到“薇茗”开不下去,但没想到黄莉会失踪。他立即联系小丹,小丹很紧张,不久前已经接到过刑警的电话。
“别担心,你知不知道黄莉住在哪里?”陈争问。
小丹说:“我以前帮她寄过东西,你,你等一下!在,在斯鹿街!”
斯鹿街?那不就是“薇茗”一号店所在的街道?
陈争已经开到小丹家附近,小丹慌张跑出来,“陈警官,我和你一起去!”
车经过“薇茗”位于斯鹿街的一号店,来到一片老职工楼。这里就是黄莉的家。
黄莉收入不低,上没老,下没小,凭她的经济条件,在竹泉市的中档小区买房绰绰有余,然而她却住在老厂原本的职工楼里。老厂早就没了,职工楼都是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房子,大部分租给初来城市的打工人了。
小丹记下的地址只有单元,没有具体的户。陈争跟楼下打牌的老人打听,他们说:“黄莉啊?就那楼,五楼左边,楼梯上去挨着那家就是。”
陈争敲门,无人应答,打电话也是关机状态。老房子的门都是铁门,外面那一片铁块砸起来非常响亮。隔壁的门打开,邻居探出头,“你找小莉啊?她工作很忙,白天都不在家的。”
这位邻居似乎是爱聊天的性子,陈争索性和他打听黄莉的情况。
“这孩子,过得挺苦的。”邻居说,黄家一家人都很本分,黄莉的父母以前是厂里的职工,厂子没了之后,到处打打零工。黄莉成绩很好,本来可以去外地上大学,但家里实在是供不起,她不知道怎么的学起了做蛋糕,还开了个店。
店刚开起来时,街坊们都去捧场,但糕点这东西比起包子馒头还是贵太多,吃不起。不过哪家有小孩过生日,黄莉都会送来蛋糕,虽然小,但也是心意。
眼看着日子要开始好起来,老两口却相继生病。邻居说起来很是感同身受,都是劳累了大半辈子的工人,年轻时在厂子吃苦,中年失业,然后奔波讨生活,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得了治不好的病。
那阵子黄莉瘦了很多,又要操劳店里,又要照顾父母,明知道他们只剩几个月可以活,还是拼了命地把钱砸进去,想要让他们多陪陪自己。
结局所有人都能想到:人走了,债欠下一大堆。
邻居叹气,说黄莉为了还钱,店也卖出去了,后来再也没开过,给人打工。
但说到这儿,邻居又道:“小莉运气也挺好的,给人打工累是累了点,但有保障嘛。她现在过得好,她爸妈也算是安心了。”
陈争却想,黄家父母要是在天上看着,这心恐怕要提到嗓子眼了。
此时陈争还没有入户搜查的权限,不能贸然开锁,而黄莉的动向又关系到下一步调查。陈争打给鸣寒:“你那边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没有,但黄莉确实有问题。”鸣寒说:“‘薇茗’的监控全部被删除了。”
“删除?”陈争一下子反应过来,“黄莉干的?”
“是,伍家的人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哥,你那边准备入户。”
陈争一分钟都不耽误,立即联系斯鹿街派出所,他们赶过来是最快的。等待过程中,陈争听鸣寒大致说了“薇茗”的情况。
黄莉身为店长,有总店系统里的所有权限。伍君倩的尸体刚被找到时,伍家笼罩在悲痛情绪中,根本无暇顾及各个店的情况。但经过一天,李萝等人已经缓了过来,加上警方在调查过程中问到了伍君倩和员工们关系的问题,伍家从商,一想就明白凶手也许存在于员工之中。
所以一大早伍家人就来到各个店铺,一是要把管理权限彻底收回来,二是试探这些店员。哪知道和伍君倩关系最微妙的黄莉不见了,有员工说昨天警察来找过黄莉,黄莉反应很奇怪,警察走之后,黄莉让其余人先离开,不知道一个人在店里干什么。
伍家人心道不妙,当即调取监控,本应存在至少三个月的录像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心挣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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