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渊里,知道宿聿真名的鬼很少,其他的鬼大多时候都随着齐六喊老大,仅有墨兽才会喊他本名。
那这人怎么知道他名字的?
宿聿掩去心中思绪,推开门时周围的鬼修看过来,纷纷给他禀告顾七的伤势。
伤势还没好全, 人为什么会突然醒过来也是超乎鬼修们的意料,只得趁此机会细细诊断,但人能醒就是一件好事,几个鬼医诊断下来,只能交代着人卧床休养,不得离床,安心静养为上。
说完这些, 小鬼们给顾七重新包扎过伤口,识相地从木屋里退出去。
“他一直盯着你看, 我就说这小子肯定从很久之前就图谋不轨了!”墨兽磨牙磨得咔嚓咔嚓,细数着那些年顾七多少次盯着宿聿的脸看, “他是不是早知道婚契,特意接近你的。”
宿聿本来已经把这件事置之脑后了, 被墨兽与不见神明反复提起,当即脸就冷了下来,还未等墨兽跟不见神明入屋,那扇门就被宿聿一推,一下关上,撞得不见神明往后跌倒摔落在地。
墨兽:“?”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不见神明捂着脸:“为什么就撞我一个。”
门一关上,屋内的声音就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走进来的人脸上没了那层时刻外显的障眼法,张扬明艳,拧眉时眼间的锐气却都立体了起来,与顾七记忆中那张面孔长得不太一样,却能在脸上一些细微的变化,看到相似得不能再相似的神情……一模一样。
思绪似乎在短暂间回到了数年之前,天虚剑门外山雪飘飘,学不会走路的稚童摔到在了地面上,游魂的身形让他总分不清人与魂的区别,以为轻轻一跃能飞到屋顶之上,却只会在踮起脚尖的时候摔到在地,最后被扶起来,由着他牵着自己的衣摆,一点点如三岁小儿那样蹒跚学步。
那是裴观一每日练完剑回去时,都需要教一遍的事。
直到有一日他能松开手,控制住自己与凡人不同的身躯,迈步走到门前来接他。
“师尊,小师弟唤何名?”
“叫宿玉,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宿家庄里偷吃凡人的食物,被一个老妇保护着,养了半年多……游魂本就天地诞生之物,为师觉得,宝玉虽好,过刚易折,命硬则摧。”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屋内,苍老的手抚摸在孩童的额间,他看着游魂玩弄着摆在案桌上的笔墨,将丹青笔放至他的手间,悠悠说道:“岁聿云暮,一元复始,愿你摈弃凡尘,□□知礼……不若叫宿聿吧。”
……
光景反复,稚童的脸渐渐长大,最后与眼前的面孔叠在了一起。
不同的是,既往宿聿对他的眷恋,在此刻却有一点陌生……或者说看他的眼神里,带着陌生。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同的记忆交织着,看到这些的时候,就会浮现起更多更明显的记忆,这些是在顾七既往百年人生从未有过的记忆,仿佛看着眼前这个人,就能看到他是如何健康快乐地长大,如何从那个只会牙牙学语叫师兄的孩童,长成背着行囊走在山野间,抬手可绘星辰的阵修……在狮麟骨碎裂,神魂撕裂的瞬间,这些属于他的记忆一点点钻入,最后变成现在的模样。
“你暂时成不了杀人凶手,却也洗不脱嫌疑。”宿聿觉得还是得把外面的情况告知对方,他将公堂上各方推水博弈的事简单地给对方说了说,只是提到天璇真人跟顾锋的时候,顾七的脸上却无异色,仿佛对此尚在意料之中,又好像不在乎这些。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宿聿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
顾七微微张口,到最后却化成了另一句话:“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宿聿这句话没问出口。
房间安静下来,某些氛围就变得渐渐不一般,尤其是房间里若有若无山雪的气味,这股味道从他被人抱在怀里咬破后颈的时候就闻到了,至此之后像是环绕不散的气味,宿聿曾好几次贴近过顾七,甚至为确认过顾七的血统贴近过对方,却未曾一次在他身上闻过这样清晰的气味,似乎在对方妖化之后,山阶之巅落下来的山雪,每每忆起这个味道,都会将宿聿的情绪短暂地拉回残缺血腥的记忆背后,那座永远能走回去的天虚山。
一种让他会无意间走神的气味,很安心的味道……却也是触手不可及的。
宿聿有点走神,顾七没说话。
谁都没有先再次开口,似乎平静才是最好的过度。
顾七只是在看,看着那张脸,似乎要把没看够的,没看到的,全都看完。
已经快到喉间的话,快要说出口的话,就仿佛哽在那,真正需要去问的时候,顾七忽然发现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太多想说想问的事情,似乎泯灭在他不存在的岁月里,最后变成心空淤堵,困在那,变成混乱一片,不知从何问起。
轰地一下,门扉咔嚓被推开。
墨兽与不见神明同时摔进了屋子里,引来了宿聿跟顾七的关注。
“好巧,你们聊完了吗?”墨兽开口。
顾七的目光停在那扇门上,宿聿凉凉吐出二字:“偷听?”
“我没想到这门这么不耐靠!我就往它上面碰了一下。”不见神明狡辩,坚决不提它是好奇顾七进万恶渊要随多少嫁妆的事。
墨兽一边骂着这不见神明坏事,一边又害怕宿聿扭头就把债算它头上,正欲多说两句解释时,它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站了起来,对着不发一言的男人,打破了两人间沉寂许久的安静,“你刚才有什么事要问吗?”
墨色的妖兽只有少年膝高,还有那稚童模样的不见神明,突然闯进来的,就像是两个迥然不同的生命,绕在宿聿的身边蹦蹦跳跳,一片死寂的画面里忽然出现了鲜活的气息,仿佛在一如既往的血腥里,出现了游蝶飞花,与门外苍郁的阴树融结在一起,不是孑然一身地站在血海里,仰头看他时的死寂默然。
顾七呼吸之间,到口的话忽然变成了另一句,他问道——
“眼睛。”顾七却问出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会看不见。”
他是个瞎子这件事众所周知,对顾七而言应当是一件早就知晓的事……宿聿以为顾七醒来见到万恶渊,会有很多话要问,却未曾想那么多问题,顾七只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宿聿往外走的步子慢了一下,随口道:“记事起就看不见了。”
寂静之中,丹田的灵眼缓慢地轮转着。
以前没有这个感觉,现在他的感觉却更为明朗……这个味道,好像陪了他很多很多年,在每一次他将要沉沦在仇恨情绪的漩涡里,如凛冽风雪刮过身上的伤口,最后落在手心里,变成冰凉却柔和的水珠,提醒着他时刻清醒,提醒他要往前走不要回头,亦不复返地推着他往前走。
奇怪,宿聿低着头,掌心苍白,但没有伤痕。
可往里走一遭,山雪就好像陪在他身边。
“手里有什么东西吗?”不见神明与墨兽好奇地踮起脚。
宿聿将手缩进袖子里,抬步往日光的方向走去,他想应该是太困了,脑子里才会莫名想这么多东西。
药房的门被关上,一隅之地内只剩下顾七。
从记事起就看不见了……那双明媚灵动的眼睛,就好像陷入了死寂,像他在孟开元黄粱梦里看到那样。
什么时候开始的?顾七有很多事情想问,但他看得出宿聿对外界的防备,与人相处用着假名,背着其他人在红土森林里藏着这么多鬼修,他身上的秘密就如同他的防备心,紧绷得像是个蚌壳,三言两语间不会透露任何的想法打算。
只是三言两语的判断,顾七重重地松出一口气。
他的小师弟,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七的手紧紧握住,直至过度绷紧的身躯使得身上的伤有裂开的趋势,他才缓和下来,一双妖瞳盯着指节间的剑茧,千思万绪随着屋外远去的脚步声而走,他体内蠢蠢欲动的妖血早就被抚平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通灵血气味,这股气味深入神魂,他知道,神魂撕裂妖血沸动的伤没那么快会好,能维持下来,恐怕是源自宿聿身上的通灵血以及身体里狮麟残魂。
从清醒的时候开始,顾七就已经打量过这周围破旧却和谐的景况,给他包扎伤口的全是鬼修,没有露出凶狠奸恶的性格,处理他的伤口小心翼翼,其中不乏有技艺熟练的医修,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院外弥漫的森冷透凉的阴气以及四处跑动的妖兽魂灵,几乎他睁开眼时,听到的就是鬼修如闲趣的议论,走兽欢快跑动的声音……与这漫天森然的阴气,好像不太一样。
这些不一样的,或许与千年前一样的事物,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
“醒了?”狼王从窗户爬了进来,它缩变成少年的模样,爬进来还费了点劲,狼王现在的人话说得越来越好,没像之前那样磕磕绊绊,说起话来十分流畅,多亏了那些喋喋不休地教它说人话的鬼修们,“我感觉你差不多该醒了,来得刚刚好。”
顾七妖瞳微敛,他知道狼王的意有所指。
“狮麟自古就很霸道,它有着其他异兽羡慕不来的躯体,天生愈合能力出众,骁勇善战,上古的时候,我就觉得上古坍塌了,它也是一只注定长生的异兽。”狼王嗅觉灵敏,闻到了屋内的通灵血味,择了个靠窗的位置待着,所以他能在尸骨上残留这么多意识,比他更强的狮麟,应当会在尸骨上留有更强悍的元神……而在埋骨之地狮麟的残缺的尸骨里,没有任何元神的痕迹。
“所以我才能这么快醒过来。”顾七道。
狼王点了点头,轻轻嗅了周围的味道:“你身上狮麟的味道重了。”
若说最开始看到顾七的时候,狼王只是从他身上闻到老友的气味,疑惑他是老友的残魂或者转世,更或是族中的幼崽,但现在闻到顾七身上的气味,那股人的味道与兽的味道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原先那股区分开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了,他身上的气味,就跟狼王现在的气味很像,与人融合,是人也是兽。
“是吗?”顾七垂眸,看着指尖过长的爪迹。
人身上没有的,属于妖兽的利爪……神魂哪怕受了重伤,他能感受到另一股源自陌生的妖力,在循序渐进地修复他的魂灵。
“很抱歉,我不是狮麟。”
他是人,叫顾七,也叫裴观一。
“你刚刚好像有话要跟他说,为什么不说?”狼王问。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狼王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才听到男人克制的一句话:“再晚一些,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不去回忆那些尸山血海,不回忆过往的悲痛业债……他在离开魔窟后发生了什么,去往虚无之地后的百年发生了什么,喜欢背着行囊看山海的他动手屠戮修士的时候在想什么……以及最后毁掉万宝殿时,他在想什么。
似乎每一句询问,或问一句过得好吗,都是对伤疤的揭露。
裴观一问不出来,也不敢问,他只希望师弟记得好一点的,快乐一点的事情。
狼王兽瞳里带着几分异色,他的老友,或许是在岁月长河中不复归还,好像干了一件大事,护住了一个人族剑修的元神。
只是很奇怪,活下来不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吗?那是其他妖兽都得不来的转世长生。
可为什么它从这个承载狮麟残魂的人族修士身上,从那双平静的妖瞳里看到了一种难过,懊悔自责的无能为力。
“你的神魂伤得很重,清醒不意味恢复。”狼王还是多说了一句。
顾七看着身上的伤口,“我知道,谢谢。”
鬼修们回来了,狼王慢悠悠地在山间散着步,往埋骨之地所在的洞窟行去,走至半路时,他看到远处日光西斜,摇椅在日光中晃了晃,那是热衷于摇椅的活尸,嚼着不知从哪顺来的草药,边嚼边晃着椅子。
而少年屈身睡在其间,无形之中像是做了个难得的美梦。
狼王决定下次把老友狮麟的骨头从地底里挖出来,也晒晒太阳,享享福。
宿聿这一觉睡得格外舒服,没有人惊扰,日夜不分,等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一天。
而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两只剑齿虎扑到身上反复舔舐,最后还是被气急败坏的墨兽赶走,他才从清醒的惺忪中看向骆青丘那两只爱好舔脸的残废妖兽,然后喜迎面色古怪朝他伸手打招呼的骆青丘。
对于化神期元神来说,骆青丘的魂似乎修得特别好,在充满阴灵两种气的万恶渊里,元神的休养要比外界快上数倍,所以他在沉睡了两日后就清醒了,一清醒面对的就是泪眼汪汪,跪在他跟前早已死去的同门师弟们,在那短暂的时间里,骆青丘以为自己真的死透了,才会在睁开眼看到亲友,但这种悲伤却在孔雀王舒畅展开自己尾羽的时候蓦然清醒。
“它交钱了吗?”墨兽问:“就让它进来?”
孔雀王:“我肯定是交了!”
启灵城最近来的修士太多了,时常有修士跑去仙灵乡,尤其是情感丰富的玄羽庄副庄主,在外人眼里威严肃穆,到了夜里只会带着自己的妖兽躲到仙灵乡里悲伤难过,顺带对着天边的月亮掉几滴眼泪。作为万恶渊邻居,孔雀王本身又是一只心软的妖兽,这几日为了避开外界的修士跟男儿有泪就弹的玄羽庄副庄主,就躲到万恶渊里图清净,顺带拔了一点自家子民的羽毛交居住费。
骆青丘有点呆滞,看到一群玄羽庄鬼修陪伴在自己身侧,他有种分不清现实与虚妄的感觉,尤其是听到玄羽庄副庄主偷偷为他掉眼泪:“师叔他,以前对我很严厉。”
玄羽庄鬼修们纷纷点头,回忆起来还是很感动:“他为我们哭了好几次!孔雀王都跟我们说了,没想到副庄主那么坚强的人,也会为我们……”
为此,他们曾经不信过,直至一群鬼半夜躲在仙灵乡里,看到副庄主对月掉眼泪,才彻底信了。
不见神明嫌弃地路过,“人族就是麻烦,掉眼泪还得应时应景找个风水宝地哭。”
外面东界南界修士翻来覆去查启灵城的事,宿聿一点也不在乎,他在万恶渊一躲就是好几天,期间就听着齐六从齐衍那顺来的八卦消息,比如顾家铁锤男跟殷家老祖宗干起来的事,但因着这件事,南北东三界既往发生诡异的事全都被翻出来了,之前未曾发现的事情,隐隐却能看到诅咒的影子。
骆青丘把那天经历的事简单说了说,剑齿虎所说的青衣人得到了骆青丘的证实。
但他被困那个灯器,知道的事情不多,只道出顾七将他从灯器中解救出来,顺带将黑衣人布排启灵城天魔阵一事说了,也说及青衣人对顾七过于特别的态度:“当时那人手中持有特别的器物,那器物能限制顾少主,应当是留有后手,甚至那人似乎打算用抽走我元神的方式,带走顾少主的元神。”
宿聿却知道有区别。
普通修士的魂灵元神经历一场磨难后残缺不堪,但像骆青丘以及顾七这样的,元神坚韧稳定,明显地与其他人有区别……这一点他想到公堂上齐则当众掀开那双残疾的腿,清晰地说出咒,并非空穴来风……对于幕后人而言,普通修士的魂灵固然重要,但是有些特别的魂灵元神似乎更为重要。
骆青丘跟顾子舟,就是幕后人想要的元神。
或许数十年前,东海出事的齐则,也是在幕后人的算计里。
那天追杀顾七跟骆青丘的青衣人,也在万恶渊悬崖边缘停住没有入内,之后不见神明巡山甚久,也没察觉到那些人的痕迹,就仿佛这些人抢夺魂灵失败后就凭空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但宿聿知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越是平静,越是可能从中酝酿什么阴谋,见招拆招总会慢人一步,若想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现在最主要的是弄清这群人下一次计划是什么,会锁定哪个地方。
而这些消息,得等散修盟跟齐家那边新消息传来,才能有下一步的猜测。
这短暂的安静,让宿聿选择安定地待在万恶渊里,避开了那个时刻在他院子外巡逻的顾家铁锤男。
只是每次去晒太阳的时候,总会路过张富贵的药房,与此随之的是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我当万恶渊老大那些年 第1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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