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岚的提醒还在心头。
不要忽视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他撑着下巴,不得不再次仔仔细细从头想起,自己还有什么缺漏的。
总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寒冷侵袭太久,以至于他竟产生了些发热的错觉。姜遗光揉了揉僵硬的手,伸在蜡烛上烤,烛火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不断跳动,将那张带着冰冷笑意的面庞也照得温暖了些。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大家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那就是考官。
或者说,不是忽略,而是因其一开始便拖行坐错位置的考生离开考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将它当成了刽子手一般的存在。而后,又因为他发现考官并不随意杀人甚至可传话,其余人或多或少放松了戒心。
可他仍觉得疑惑。
考官,仅仅只是传讯吗?
且不说这场考试从未明确提出过解脱之法,便是考官在这场考试中作何用也好似隔了一层迷雾,另有蹊跷。
即便没有考官,坐在相邻位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规律并用自己的方式传话,且考官行走速度之慢,每走一圈,棋局都不知变换了多少招,仅靠两位考官传信,实在太慢。
考官数量为二,又是否有什么含义?
在一层层科举考试中,县试院试府试等考官数目不定,会试与殿试也并不定,唯有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常在八月进行乡试,故又称秋闱。全省学子应考,皇帝会派两名翰林院官员为考官,一正一副到地方主持科考。
这里的两位考官,是否在暗示本次科举与秋闱有关?
更有一点姜遗光尚且不明确。
活人间不能感知到彼此方位,从而难以合作,鬼棋之间可能相互配合?如果可以,是许许多多鬼棋子沟通,或是背后有什么操纵在下棋?再或者,它们各走各的棋步?
姜遗光比较倾向于最后两点。
无他,若是前者,棋盘上所有棋子都该早早死了。
容楚岚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厉鬼。
厉鬼没有任何为人时的情感,即便生时再友善,死后也将极憎恶活人,用一切手段折磨、玩弄生人。
一定是有某种存在压制着这些厉鬼,让它们无法在人还未明白过来时便将人杀尽。
这个存在,会是什么?
姜遗光想了很多很多,他的手被烛火轻微烫了一下后才收回,姜遗光并不觉得痛,转而将另一只手伸上去。
白蜡快用尽了。
秋闱考试分三场,每场考三日,考棚中自会提供蜡烛,供考生照明用。
这些白蜡,仅仅是为了照明吗?
……
考场其他方位,已是压抑到极点的寂静。
只能靠敲击传信,无法交流,无法走动,也无法得知是否有鬼棋盯上自己。程巍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作甚,他只记得,自己是一枚棋盘上的棋子,只能往前,渡过楚河汉界后可左右移动。
他害怕了。
为了不受摆布,他试图一直前行。但方映荷同他不断争抢着,一旦对面落下棋子,他俩便抢着推开门使自己成为新棋招。
落子无悔。
任意一人推开门,同一方其他人便会察觉到禁锢之力。程巍抢了几次也没争过方映荷,心下有些恼怒。
同为兵子,两兵一同渡河后可相互照应,方映荷为什么连这也不懂?总是抢先?
再者,容楚岚还在原地,生死未卜,她竟就这么不管不顾?
若不是不能贸然出号房,程巍简直想立刻出手杀了她。只可惜,方映荷早就一步步前进,按推算,她应当来到了敌方将帅所在的九宫附近。
程巍细算后更加愤怒。若他也前行,此刻二兵互掩,即便方映荷死,他也能借此机会杀一二厉鬼。
程巍现如今还不明确活下来是否靠己方获胜,他听人说起过科考事宜,知道考官需阅卷。
谁知道他们在棋盘上的表现,会不会被纳入“阅卷”名次中?
方映荷平日便一副有勇无谋的模样,全靠姐姐方映月谋划,现如今姐姐不在,她生了要将厉鬼杀尽的念头,自然更想不到。
这个女人!
那厢,方映荷也在恼火。
程巍或容楚岚,抢了她两次大好机会,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早就来到敌方将位了!
说甚遮掩、相互扶持,通通都是假话,无非想叫她冲在前头送死,自己好在后面获利。
她才不会上当!
自高空向下看,又有一间号房暗下了灯。
棋子移位,将尚未察觉的活人吞噬下去。
与此同时,青袍考官再次来到了姜遗光近前。
照旧伸出手。
这一回,姜遗光没有传递信,而是透过小窗户,仔细打量。
考官面容模糊,连那双眼睛也是模糊的。
他举起蜡烛,细细照去。这层朦朦胧胧的模糊感便好似被擦去了一般,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极为可怖的青白诡异的脸,更诡异的是,两个本该长着眼睛的眼眶里,只有两处黑漆漆的空洞!
考官就睁着这么一双空洞的眼睛站在号房外,伸着手。
姜遗光将蜡烛放下,方才在心头一直横亘的一个猜测隐隐约约得到了证实。
他最初利用考官传信,可亮起的号房那样多,除了人以外,鬼同样亮着灯。
鬼不需要通信。
可为何考官来到鬼所在的号房前时,同样伸手?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考官“看”不见。
和方才在外检查他们的衙役的眼睛一比。衙役们尽管瞳仁涣散眼睛混浊,可它们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这或许也是镜中死劫的提点吧。只是,大多数人一知道这是厉鬼,逃都来不及,不敢细看,更不用说去找它们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青袍官员依旧站在原地,补服上白鹇图案栩栩如生。
白鹇补服,那是五品官员的象征。
姜遗光忽地想起一桩尘封在心头多年的疑案——
那是他曾经的夫子一贯讳莫如深,却在某一次赏春归来大醉后说漏嘴的一桩科举舞弊案。
正是因为那场惊动大梁王朝的科举舞弊案,夫子被剥了功名投入大牢,一晃就是七八年,即便后来得了平反,恢复名誉,夫子也已心灰意冷,辞了补官,来到京城不远的柳平城开馆教书。
那桩舞弊案至今细节不可知,夫子即便喝到酩酊大醉、说话断续,也在迷蒙中咬牙切齿地狠咒那些人,那些蒙了心肠收贿连累数百人入狱几十个无辜学子处斩的罪人。他骂出了很多很多名字,挨个放声骂,唯有一个名字,夫子醉得再厉害,也将牙关咬得死死的,一个字不敢吐露。
贺韫。
当年翰林院学士,正五品,曾连中三元,为圣上钦点状元,入翰林院后一路扶摇直上,正是前途无量之时,却不慎卷入科举舞弊案。
事发后,满城皆惊,天子龙颜大怒,将其处斩,因其曾救驾、编史有功,原本该判满门抄斩,后改为贺家三代内满十四男儿发配充军,女子不究其责,但整个贺家也因此败落下去。
但据说,贺韫并未真正处斩,而是在狱中墙上以血写下悔过诗后,自行剜了双眼,撞壁而死。
再怎么轰轰烈烈,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大案了,尤其后来贺韫得了平反,洗刷冤屈,要再有人提起,简直是打当今天子的脸。
这件事便这么被悄悄按下。随着当年涉案者或死去或老去,连同那些尘封的密卷一道消失在一代人的记忆中,不为人知。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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