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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督战

    进入九月中旬之后,聚集在滏口陉的敌军是越来越多了。
    九月十二,一部羌兵抵至城下,对营寨发起了攻击。
    这是双方第一战,同时也意味着匈奴终于露出了獠牙,他们不会坐视晋人攻取整个河北。
    消息传过来时,邵勋已率银枪左营抵达大陆泽西北的陆泽镇,正在总督对安平的围剿。
    仗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各路人马步步为营,势头良好。
    他们是真的“步步为营”,不催的话进军速度就很慢。不是他们稳重,而是磨磨蹭蹭,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
    尤其是步军大队,老是找各种借口放慢脚步,指望着别人先拼,他再上去捡便宜。
    一会说秋雨连绵,道路难行。
    一会说匈奴骑兵多,我要做好防护。
    一会又说军中粮草不足三月所需,最好等后面送上来后再出发。
    总之就是找各种理由,听起来还都挺正当的。
    三番五次严令之下,诸部总算愿意派出大半骑兵,先于步军出发,袭扰匈奴老弱妇孺。
    梁伏疵不是孤身来河北的,事实上他有“两万骑”。
    当然,所谓“两万骑”不是说他养了两万骑兵,这也太夸张了,草原上没这规矩。
    这其实是指他带过来的部众里可以征发两万以上的成年男子,这才是草原上算兵的规矩。
    前汉时匈奴号称三十万控弦之士,其实说的就是有三十万成年男子罢了,对应总人口大概在一百万左右。
    梁伏疵带来安平的部众有六万余人,以匈奴为主,占到一半以上,其余是各种杂胡,分布在安平、清河、渤海三地且耕且牧。
    战争爆发至今日,清河的匈奴人已尽皆撤回安平。
    渤海匈奴人击破了东路军一部,令乐陵、平原两地的晋军畏惧,加之曹嶷抄掠乐陵,邵续已有撤兵之意,这一路算是废了,顿兵于渤海境内。
    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功劳,至少让清河、渤海两地的部分官员起兵归正,剪除了匈奴的外部羽翼。
    从北面南下的鲁口镇将苏丘耍滑头,不肯与匈奴硬拼,只挑匈奴人的牧地、村庄袭击,抢掠牛羊、人丁,压根不打硬仗。
    甚至于,匈奴大队来了,他就避战,吃准了匈奴人遭四面围攻,不可能与他硬拼到底。
    实在不行的话,我撤回鲁口城,不打了,你还能追来不成?
    真正在和匈奴力战的其实是报仇心切的乞活军。
    他们与石勒有仇,不希望看到他再回来,连带着打梁伏疵也很尽力。
    薄盛亲率数千骑,与匈奴连番大战,死伤惨重。
    羊聃那一路也很卖力。
    他跑得最快,已攻破南宫县,不过前军吃了一次败仗,在野地里被匈奴围了三千余人,全军覆没。
    好在他这一路骑兵也很多,不下五千。调整战术后,又稳定住了局面。
    “超过十万大军,骑军不下一万四千,围攻梁伏疵两万骑,打到现在就这个结果……”烟波浩渺的大陆泽畔,邵勋看着前来觐见的刘曷柱、刘贺度父子,说道:“我若不来,你们是不是就打算散了?”
    “岂敢,岂敢。”刘曷柱叫屈道:“明公,张豺率军败于漳水,死伤数千,人心惶惶。若非我率精骑奔袭了漳水东岸的匈奴牧地,俘其老弱妇孺,匈奴不会退兵,张豺还要死更多人。”
    邵勋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梁伏疵纸面上可以出动两万骑,其实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了。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玩死这些河北土豪。
    问题在于,他也有坛坛罐罐。
    六万余杂胡分布在各地,他们又不搞坞堡,还是半牧半耕,需要大量土地,住得很分散。如果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老弱妇孺是没有足够的辗转腾挪空间的,很容易被人袭击、俘虏。
    你把丁壮都召集去安平,那么家里人怎么办?
    把所有人口都聚集到安平城下,那场面更混乱,也不可能。
    所以,匈奴人利用骑兵优势,搞了几次战术胜利,击败东路军,震慑了北路军,但南路、西路步步为营,不断挺进,还派出骑兵俘虏匈奴老弱、牛羊,匈奴人自己也乱了。
    这就是一场烂仗,双方在烂泥地里打滚,一会你赢一会我赢的烂仗,有那么几分菜鸡互啄的意味。
    打到现在,四路兵马其实损失不小了,也开始耍滑头,不想打了。
    有人甚至与梁伏疵暗地里勾连,搞静坐战争。
    这就是邵勋来到此地督战的原因。
    刘曷柱见邵勋去安抚被俘虏的匈奴人了,便悄悄走到刘氏身旁,低声问道:“野那,陈公有没有……有没有……”
    刘氏正在挤牛奶,闻言看了眼刘曷柱,懒得说话。
    刘曷柱却暗呼有戏。
    以往提起这事都要被骂,这次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副鄙夷、嫌弃的样子,却没开口骂人,这是进步啊。
    他眼珠转了转,说道:“野那,你觉得梁伏疵会不会败?”
    “邵贼若不来督战,这仗就打不下去了。”刘氏挤完一桶奶,说道。
    “但他来了啊,还带了兵马。”刘曷柱说道:“我俘虏了数千人丁、牛羊十万,本来抢够了,不想打了,可一看陈公过来了,便硬着头皮继续打。我们骑军在前边冲,袭扰匈奴牧地,步军跟在后面占地,一步步收紧绞索。梁伏疵若没勇气舍弃老弱妇孺,带着精壮冲到外面,他就真的完了。”
    刘氏闻言有些愣怔。
    草原部落,一旦被人知道了牧地,被对方的骑兵冲过来,离灭亡就不远了。
    前汉时有個叫“捣巢”的战术,就是率精骑奔袭老弱妇孺放牧的地方。
    据邵贼说,这就叫“攻敌之必救”,让你的骑兵没法四处乱跑,只能正面交战。
    梁伏疵若跑,率大股骑兵迂回,那么匈奴骑兵的家人、牛羊、帐篷等等一切财产,可就变成晋军的了。
    所以梁伏疵没法这么搞。
    他现在就是一边收拢人丁、牛羊,一边后退,然后利用四路大军配合不一,或者某路人马冒进的良机,吃掉一部分,削弱他们的士气,苦苦寻找获胜的战机。
    他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但安平就那么大,已经有很多放牧营地被抄掠了,损失了大量人口、牛羊、财富,他也很难。
    所以说,这就是一场烂仗。
    但烂着烂着,晋军却有可能凭借体量的优势,一步步收紧梁伏疵脖子上的绞索。
    而且,邵勋来了……
    这人现在已经不打军事仗了,整天打政治仗。
    这会他就去抚慰俘虏了,给他们发还财物,甚至给予少量赏赐,然后让这些老弱妇孺把自己的子侄、父兄喊回来。
    这是致命一击。
    刘氏不看好梁伏疵还能挺下去。到了最后,怕不是变成匈奴人打匈奴人……
    “野那,梁伏疵完了。河北就剩石勒了,旦夕被灭。”刘曷柱说道:“陈公一旦收取河北,则大势已成,可与平阳天子分庭抗礼。这是天下权势最显赫的几个人之一,石勒不值一提啊。”
    “嘭!”刘氏将一桶牛奶砸向刘曷柱。
    刘曷柱慌忙躲避,但还是被牛奶浇了个满头满脸。
    “伱!”他想破口大骂,想了想又忍住了。
    刘氏则看向北方,那是赵郡、中山的方向。
    夫君应该在那边厉兵秣马吧?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期望大胡率军杀回来,把她救走。
    但到了现在,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眼中的光渐渐消失后,心灵的堤防就出现了裂缝。
    身边所有人都在劝她,拉她下水。
    陈公与她朝夕相处,处理政务、整训部伍、抚慰降人,一切井井有条。
    他办公时专注、自信、睿智的模样,让刘氏下意识有些烦躁。
    她不知道这股烦躁从何而来,更不敢去深究这股烦躁产生的根源。
    她在逃避,她在竭尽全力抵抗,但这抵抗的力度就像左支右绌的梁伏疵一样,败亡可期。
    “野那。”刘曷柱见侄女在发呆,悄悄走了过来,低声道:“去上党的人回来了,你兄长坐地起价,我都没敢对陈公说。”
    刘氏将木桶拾起,继续挤奶。
    “你道刘闰中说了什么?”刘曷柱问道。
    刘氏没反应。
    “他已经不满足于上党太守了。”刘曷柱讥讽道:“他太高看自己了。他说就你一个妹妹,于是要陈公娶你为妻,立你们的孩子为世子,继承邵家的权势,甚至整个天下。”
    “蠢货。”刘氏终于说了句话。
    说话时,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不争气地跳快了几拍。
    邵——邵勋有希望问鼎天下吗?
    “我也觉得是。在上党当土皇帝当久了,真以为别人非他不可呢。”刘曷柱说道:“不过,他提到刘曜已经到了上党,统率氐羌汉匈之众数万,气势汹汹。若他能帮忙,局势肯定不一样。”
    刘氏平复了心情,没再说话。
    “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陈公说。”刘曷柱叹道。
    不远处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二人抬眼望去,却见一袭红袍快如闪电,马背上之人拈弓搭箭,嗖嗖连射。
    所过之处,六个草人被射倒五个。
    飞马射草人,六中五,已经神乎其技。
    这等骑术、箭术,即便是驰马射飞鸟,大概也能射中一半,难怪众人欢呼。
    “陈公若在草原上,大概也是一代雄主。”刘曷柱叹道。
    ******
    夜幕笼罩大地,篝火燃了起来。
    身着明光铠的亲兵站得满地都是,目光四处逡巡,戒备不懈。
    六千银枪军在外围屯驻,团团围护着中心的营地。
    湖水轻轻拍打着岸堤,发出哗哗的声响。
    营地正中心,十几个匈奴少女刚刚献舞完毕,又惹得众人喝彩不断。
    附近大概聚集着上万匈奴及各部杂胡,大半是俘虏,还有少量迫于形势,主动来投的。
    邵勋将他们召集起来,主要是为了统战,瓦解梁伏疵部的军心,尽快夺取安平,稳定局势。
    献舞完毕后,匈奴人抬来了半爿(pán)牛,置于地上。
    两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上前,一人捉刀,从牛身上割了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此谓“心口菜”,切成块,放入瓷盘内。
    另一人拿起一个高脚碗,往里面倒着乳白色的液体。
    忙完后,两位十三四岁的少女上前端起,行到邵勋身前后,跪伏于地,高举过顶。
    左边一人官话不错,脆生生地说道:“天降霜之时,天底下最强大的单于决定出兵,与诸部帅会猎,割鲜而食,各问所见,各问所长。”
    另一人说道:“九月霜雪降,集津,装为一碗。单于目注于碗,一饮而尽,当有天下。”
    邵勋盘腿而坐于毡毯上,看着血淋淋的“心口菜”,沉默了。
    匈奴人都看着他。
    就连刘氏都好奇地看了过去。
    邵勋从托盘上取下割肉刀,挑了一块“心口菜”,放入嘴中,慢慢嚼吃着,面带微笑。
    他的动作很快,吃完一块又吃一块,就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的时候,端起了碗。
    这是一个高脚碗,中原烧制,但中原不多见。
    碗足大概有十厘米左右,碗口很大,也很深,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马奶酒。
    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似的,双手端起,咕咚咕咚喝着。
    酒微微有些洒,混合着血水落在袍服上。
    片刻之后,他一饮而尽,将高脚碗放入餐盘中。
    正想拿丝绢擦嘴,顿了顿,直接拿衣袖擦拭。
    两位少女将空空如也的托盘展示给众人看。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涌起。
    邵勋站起身来,压下胃中翻腾之后,大笑不已。
    刘曷柱摇头叹息,能做到这份上的晋人高官有几个?
    他们只会蔑称他们为“胡”,百般羞辱,即便已经依仗胡人打仗很多年了。
    若胡人有你们的甲胄、武器,有钱粮供奉,可专心致志锤炼技艺、操练战术,早把你们打趴下了。
    自前汉以来,就仗着器械、甲胄欺负人。
    那时候“胡人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一汉当五胡。
    到了后汉,“颇得汉之工巧”,已经只能一汉当三胡了。
    及至这会呢?战场处于僵局之时,已经需要胡人重骑兵来一锤定音决胜负了。
    汉人运气好啊,出了个邵太白。
    不然偌大的北方,不知归谁人所有。
    太白勇武、豪迈,胸襟广阔,胡汉一视同仁,刘曷柱真心佩服。
    他是真的有可能一统北地,其他人不行。
    刘氏看着被众胡顶礼膜拜的邵勋,突然间有些害怕,慌不择路地走了。
    “余愿唯夷夏俱安而已,汉、羯、羌、氐、匈奴、乌桓、鲜卑……皆吾赤子。举众来投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有人高呼道。
    邵勋满意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高举右手,大声道:“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声浪渐渐大了起来。
    “负隅顽抗者——”
    “杀了他们!”
    “酒来!”
    少女又献上马奶酒。
    邵勋可能已经醉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欢呼声几乎刺破夜空。
    十余少女上前,围着他跳起舞来。
    刘氏跌坐在草地上,远远看着篝火下的盛景。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定定看了许久。
    玉佩上雕刻了个“石”字,她紧紧握在手中,仿佛在汲取力量。
    这人——
    在拉拢晋人士族时文绉绉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与武人待在一起时,驰射打猎,嘘寒问暖。
    与众胡拉关系时,又尽显豪迈,且十分尊重对方的习俗,给足了面子。
    这样一个人,难道真是神人降世?
    这个神人真的太符合她想象中豪迈英雄的模样了。
    梁伏疵怎么抵挡?
    大……石勒怎么抵挡?
    九月十三日,在邵勋的都督下,诸部重整旗鼓,对梁伏疵部展开了更猛烈的攻势。
    从这一天起,陆陆续续有匈奴人开小差跑过来投靠,全家团圆。
    也是在这时候,涉县及周边的战斗开始进入白热化阶段。
    河北的局势,至少到这一刻为止,依然混沌不清,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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