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吹进二层阁楼,有些闷热。
两个人并肩坐在露台上,看着辉煌又落魄的金谷园。
船只劈开一汪水面,分出两波细浪。
池畔芦苇之中,竟然飞出几只水鸟。
几位婢女伸出嫩藕似的手臂,采摘着池里的菱角,言笑晏晏,欣喜不已。
又一阵风吹来,湖面泛起微澜,细舟荡来荡去,婢女们连人带船,消失在了高高的荷花间,只留下一连串的惊呼与笑声。
“这样的日子,比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啊。”邵勋感慨道。
他方才去过那个池子,采了一些东西。
金谷园的设计很精巧,引发源于山间的河流之水,注入湖池之中,再顺流而下,流入旷野之内。
金谷园内的湖池是景点,栽种了荷花、莲子、菱角、芙蓉等植物,养了不少鱼。
河流顺势而下时,再驱动水碓磨面,非常有效地利用了水力。而湖池的存在,起到了调节水量的作用,让这些水力磨坊、提水车之类的设备,无论丰水期还是枯水期,都能有效工作。
这是一座集享受、生产于一体的庄园。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水景宫殿。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羊献容随意披着一件薄纱,内里空无一物,脸蛋嫣红娇俏,手托香腮,看着前方的池子、树林、花草,说道。
邵勋倚靠在廊柱上,看着女人。
他想起了那年的金墉城,羊献容就这样坐在石几后,与他谈笑,带着几分虚假的魅惑。
羊献容回首看向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眼神中的意味。
她已经不生气了,她只是有些迷茫。
“你只是喜欢我长得漂亮,还有皇后的身份是吧?”羊献容说道。
邵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你总算还有几分良心,愿意哄我。”她叹了口气。
邵勋扭头看向远处,沉默不语。
和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辩解,懂的都懂。
“今春我去汝南游玩,等了你许久,你却迟迟不至,后来才知道你来洛阳了。”羊献容又道:“我在襄城公主的牧场里想了许久,大抵我是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对打打杀杀非常恐惧,所以格外想要踏实的感觉。”
按照后世的话说,羊献容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及屡次废立导致的生死危机,让她产生了一种慕强的扭曲心理。
她以前不敢正视这种想法,现在仔细剖析了,明白了自己患得患失的根源。
“我不愿意看到你身边围绕更多的女人,其实也源于不踏实感。”羊献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拼命为伱打理垛田、牲畜,在翠囿培育种子,在广成泽教导农户,都是为了体现我的价值。我若没点本事,你就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邵勋没有反驳。
他其实也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只不过特别喜欢装傻。
羊献容是对他最不客气的一個人,但剥开这层表面,内里则是一个安全感极差的女人。
她的心灵已经扭曲了,慕强、患得患失,不断索取安全感。
当然,羊献容说得有点不准确。
泰山羊氏已经深度嵌入他的政权。
泰山、鲁国由羊氏亲自管理,谯国、沛国为其深刻影响。
顺阳同样是羊氏的。
羊聃还在南阳建立了功勋。
羊冏之现在是豫州刺史,羊忱是幕府右司马,羊鉴为汝阴太守。
羊氏实控四郡国,半控制两郡国,在项县有刺史,在南阳和泰山有军队,在幕府有代表,在朝中还有门生故吏。
这样一个大家族,俨然已是邵勋以下一大势力,或许只有裴妃控制的兖州诸郡国能与之抗衡。
古来政治联盟,为何总用联姻的手段?
难道几个老头子坐在一起,交换下利益不就行了吗?为啥一定要出现女人?
原因很简单,联姻是一种润滑剂,是一种私下里的传话渠道,一种缓和矛盾的台阶。
事事只谈利益,不谈情分,到最后必然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羊氏现在就想送庶出女子到邵勋府上为妾——嫡女暂时还拉不下面子。
邵勋懒得要,有羊献容作为润滑剂就够了。
这也是她的价值。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但不想说这个,那样一切就太赤裸裸了——即便利益交换,最好也要有块遮羞布。
“种子培育得怎么样了?”邵勋问道。
羊献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解男人为何在这个时候说不解风情的话。
“麦种都带过来了。”羊献容说道:“年年种,年年挑选,应该不错吧。”
“秋天我让人种下。”邵勋说道。
正如大部分公马的命运都是被骟掉上战场一样,绝大部分麦子的基因也没有资格流传下去。一代代挑选之后,只会留下颗粒最饱满的拿来当种子。
当然,羊献容在广成泽做的事情更复杂一些。
她手底下有个数十人的团队,按照邵勋的要求,专门种植一个个小块田地,观察麦子的长势。
长年累月之下,挑选各种性状的种子。
比如,有些抗倒伏。别管它是真抗倒伏还是运气好没倒,通通留下来,第二年再种、再观察。
比如,有的麦子抗病。同样筛选出来,第二年再种,继续观察。
人、动物、植物都一样,每个个体都是有差异的,通过长期的筛选、培育,去掉不符合要求的基因,留下人们需要的那部分,最终还是为了提高产量。
这是一项繁琐而长期的工作。
不复杂,但非常占用人力,而且还得是会读写记录的人力,最好还有农业生产、管理经验。
这样的人才团队,除了世家庄园外,不可能在别的地方找到。
羊献容干的这些事,很多都是邵勋临时起意,随口一说,但她记下了,然后付诸实施。
在实施过程中,他们依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一系列的调整,效果非常好。
做任何事情,最终还是要人来执行。
穿越者就一个人,精力有限,随口提出的点子,必须要有专业团队来实施。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邵勋问道。
羊献容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烦你了。”
邵勋尴尬一笑,道:“说的什么话。”
“我现在入洛阳看看,没事吧?”羊献容问道。
“必无事。”邵勋回道。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
司马越死后,已经没人再想置羊献容于死地了。
一个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先帝遗孀罢了,不值得别人对付她。
但本身又是皇嫂,身份尊贵,一般的人也对付不了她。
“这就是我从你这里拿到的最珍贵的东西。”羊献容叹道。
“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天子?”她问道。
“算了。”邵勋摇了摇头,道:“说多了,他又胡思乱想,反而不美。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能打赢吗?”
“军争之事谁敢保证?再者,打不打还不一定呢。我只是去筑城罢了。若匈奴放任我筑城,我也没有必打的理由。”
“你这个打法,耗费很大吧?”
“这就是以步克骑的难处,勉力一试吧。”
他与匈奴的战争,进入到了双方都很痛苦的阶段。
长期沿黄河对峙,想要出奇招已不太可能。
打来打去,双方就像在烂泥塘里打滚一样,一点不美观,一点不震撼,甚至非常猥琐、难看,但真细究起来,其实都是奔着对方的命门去的。
真实的高手搏命,没有来来回回,丝血反杀之类的小说情节,往往胜负立分,招式朴实无华,败的一方甚至很难看,死状凄惨。
但能够把天生拥有巨大骑兵优势的匈奴人拖入烂泥塘里打滚,本身就是一大胜利了。
骑兵占优势的一方,本该是飘飘欲仙,遗世独立,随手捏死对手,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但现在白袍被污泥弄脏,一张俊脸上满是污渍,眼圈被重重砸了一拳,嘴角青紫……
想想就很爽。
“你带来的那些人,我打算安置到偃师。”邵勋说道:“一户带十户,总共募集一千一百户百姓,安心种牧草,饲养马匹。”
“光种牧草,不得饿死?”
“轮作吧。”邵勋说道:“收完苜蓿的地,肥得很,来年种小麦,长势应不错。”
轮作这种农业技术,大家都懂。
历史上北魏年间均田,明文规定如果分到的是贫瘠的田地,则“倍给之”。
给两倍的原因就是让你轮作的。
土壤贫瘠,产量就不会高,甚至会越种越贫瘠,所以必须要给土地休养生息,积攒养分的时间。如此一来,轮作就成了必需。
豆科牧草有根瘤菌固氮,能起到肥田的效果。而且,轮作还能避免病虫害。
邵勋在河南推行的两年三熟制,其实就是一种轮作:粟、麦、豆交替,能减少很多病虫害,比长年累月单纯种一种农作物要好太多。
“以后洛阳、河南、偃师等县就是你的牧场了吧?和胡人单于一样。”羊献容轻笑道。
“我想用铺天盖地的骑兵打垮匈奴。”邵勋笑道:“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草原之主。”
“你有会牧马的人吗?”
“有,但确实远远不足。”
“你打算怎么办?”
“抓人!”
“如何个抓法?”
“昼牧牛羊夜捉生,常去新城百里外……”
第一百十七章 慕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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