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日,养精蓄锐了一整晚的大军离开了肥乡,折向东南,追击敌军而去。
邵勋临时收到消息,几乎是在他击败逯平、李乐的同一天,苟晞在阳平再破汲桑,杀数千人。
南北两线皆败,汲桑确实气数已尽,不像是能翻盘的样子了。
此时的驿道之上,打了大胜仗的银枪军士气高昂,每每看到邵勋策马而过之时,就自发地欢呼起来。
邵勋乐得他们如此。
自己花费五年时间,倾尽心血培养的私兵,终于有了点模样,可以上阵打仗,还能打胜仗,这巨大的满足感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沉醉。
牙门军则有些不忿。
肥乡之战,他们担当侧击任务,没有得到什么出手的机会,只在最后关头追亡逐北,打了一次顺风仗。而此战最大的功劳,却落在之前一直被他们瞧不大起的银枪军身上,因此个个都不服气,心里憋着一团火。
而心里不爽,自然就要发泄出来了。
三天后,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馆陶县。
城内只有区区千余义军,人心惶惶。
辅兵们花费一天工夫,简单打制了一些梯子,当天晚上突然夜袭,逾越墙垣,攻入城内。
贼众溃不成军,大部溃散。
二十一日,继续向东,一路追击,丝毫不停顿。
二十三日,行军途中得到消息,石勒从清河南下,救援汲桑,为苟晞大破,死者逾万。二人收拾余众,仓皇溃往清河。
于是大军调转方向,往清河而去。
二十五日,牙门军击败断后的义军夔安、桃豹部,二人仅率数十骑走奔。
二十六日,克复清河县,继续向北,追袭不停。
而这个时候,刘舆终于慢悠悠地抵达了邺城。
邺宫残破,难以住人。好在城内空宅子很多,不至于没法安排。
“好好的王宫,被一帮不知所谓的贼人烧毁,却不知何时得以恢复旧观。”
“若彦国在此,说不定还会去凭吊哭祭一番。”
“哈哈,彦国是個痴人。”
“看过彦国的军报没有?简直把邵勋吹成天下第一名将了。”
“苟道将不也打得挺好?俘斩更多,比邵勋的成果更大。汲桑五万贼众,基本溃散得差不多了。我听闻汲桑南奔茌平牧苑,此为找死。石勒带着数百骑向北,不知何往。”
“不知不觉,河北乱军终于要平定了啊。”
众人吵吵嚷嚷间,神色都有些复杂。
两个没有门第的人领兵,接连大破贼军,如秋风扫叶一般,将河北给收拾了一个遍。
但在他们之前,南阳王模控制不住局面,灰溜溜走避许昌,再至长安。新蔡王腾则更惨,父子四人只活下来了一个,家族几乎覆灭。
诸王之中,唯一有点本事的大概就是范阳王虓了,奈何他三十七岁暴死,不然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首尾。
每每想起这么些事,众人都有些不自在。
联想到原本关西第一大将张方同样没有门第,就更让人难受了。
这个世道,怎么竟是些不知所谓的低贱之人冒头呢?
“胡毋辅之的捷报,我已遣人发往许昌。”之前一直在看地图的刘舆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许昌?”有人不解。
“汲桑大败,太傅已离开官渡,返回许昌。”刘舆解释道:“河北大局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那我们?”
“我们还不能走。”刘舆摇了摇头,道:“有成都王残部在广平活动,太傅有命,挥师北上,剿灭之。”
“那邵勋……”
刘舆脸色一沉。
其实他不太清楚前线的情况,胡毋辅之的捷报多有夸大之语,不能全信。但他看到邵勋死死咬着贼众追击的样子,就知道肥乡之战他们的伤亡并不大,故有余力、有信心追击逃敌,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
很显然,消耗邵勋的目的没有达到。
相反,他可能还缴获了大量物资,俘虏了许多溃兵、工匠,实力比起战前还有所增强,更不好对付了。
“等等太傅那边的回应吧。”刘舆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担心因为这件事没办好,而在太傅面前失宠,让别人爬了上去——太傅最近对黄门侍郎潘滔非常欣赏,大有邀请他入幕的意思,刘舆很有危机感。
听刘舆这么一说,众人也闭嘴了。
阴谋诡计耍得再多,有人家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管用吗?想到此处,微微有些气沮。
“邵勋现在在清河附近吧?”刘舆问道。
“是。”
“他有没有说要做什么?”
“向北追击石勒,誓要诛杀此獠。”
“咦?”刘舆惊讶地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怪哉。汲桑、石勒大败,部众离散。汲桑南奔茌平,石勒北逃安平,邵勋为何舍汲桑而追石勒,难道石勒的价值比汲桑还高?”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费解。
是啊,为什么呢?汲桑的人头可比石勒值钱多了啊。
“令其见好就收,西进襄国,堵住石超等人北逃之路。”刘舆下令道:“其余诸军,随我北上广平,剿灭司马颖旧部。”
“诺。”众人纷纷应道。
******
捷报入许昌之时,太傅身体又不好了。
他将胡毋辅之的军报看了又看,心中愈发不爽利,暗暗决定:今年就把此人踢到兖州,让他去当个整日耍嘴皮子的大中正,终生不复入朝堂。
“太傅,此时当镇之以静啊。”主簿郭象坐在对面,轻声提醒道。
司马越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打了胜仗,即便再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给赏。毕竟,禁军本来是不会出动的,邵勋完全出于“恩义”,才率师出征。他甚至连私兵部曲都带上了,任谁也无法指摘他的不是,你这时候再苛待他,可就说不过去了。
“邵勋在清河做了什么?”司马越突然问道。
“据刘庆孙查探,派捐钱粮,搜罗工匠。”郭象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
邵勋当真是连掩饰都不屑了。看样子他对追击残敌也没太多兴趣,更多地是想捞好处。
“给军司王衍写信,就这般说……”司马越清了清嗓子,口述一番后,让记室参军孙惠润色、誊写,发往洛阳。
信件送走之后,司马越只觉一阵无力,头也有些发晕。
想了想后,又道:“着田甄、薄盛、李恽三人来许昌见孤。”
“诺。”
“邺城已复,何人镇之为佳?”司马越又问道。
他现在对宗王的能力已经不太信任了。更何况,也没有合适的出镇邺城的宗王人选——即便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去。
“太傅,或可致书王司空相询。”在这件事上,郭象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只能推给王衍。
司马越点了点头。
其实他已经有人选了:中书令和郁和仲舆,和峤之弟,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素有清干之称。
名士、名人,或许能镇得住邺城。
“苟道将那边,不要拖沓了。”司马越说道:“既已侦知汲桑南逃茌平,就挥师南下,搜剿之。抓到之后,不必请示,直接挫骨扬灰。”
“诺。”郭象心中一凛,太傅对杀害他弟弟、侄儿的仇人,可真是狠啊,也真是记仇啊。
他有点怕了,第一次觉得在太傅身边当幕僚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舍不得权力的美妙滋味,一时间有些踌躇。
许昌“霸府”的信件以最高规格传递,一路换马不换人,第二天刚入夜即被呈送到了王衍案头。
郭象夹带了点私货,将他对《庄子》的一些新注解附在信中,一起送了过去。
王衍看完后,不置可否,将其交给女儿王惠风收了起来。
王景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
王衍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除了容貌,当真一无是处。”
王景风不知道遭了哪门子无妄之灾,一时间愣在那里,嘴也撅了起来。
王衍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王惠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衍暗暗赞叹,到底是当过太子妃的,有点气度,可惜不是男儿,可惜了啊。
“你怎么看?”王衍问道。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女儿一介妇人,如何参预大事?”
“我就要听听你的看法。”王衍耐心地说道。
王惠风沉吟了一下,道:“邵勋锋芒毕露,譬如颙府之张方,盖过诸多士人光芒,必然惹得越府名士不满。太傅本人亦不想重酬邵勋,太守之职几无可能。那么,就只能给金帛赏赐、给爵位了。”
“唔。”王衍轻捋胡须,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司马越心胸过于狭窄,不利于驭下。什么人一旦被他恨上,那真是一地鸡毛,弄得太难看。
有时候,王衍都想跑到许昌,给司马越话疗一番,让他悠着点。
老夫还想靠你捞好处呢,别乱来啊。
“持公而论,邵勋的功劳,县侯够不上,除非他抓住了汲桑。但听闻汲桑奔向了茌平,那是苟晞大军屯驻的地方,这个功劳想必与他失之交臂了。所以,亭侯、乡侯就到顶了。”王惠风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四方多事,说不定会滥封。苟晞即便抓住汲桑,在以往最多封个县侯,现在却说不准了,可能会有郡侯。那么,作为战功第二的邵勋,封亭侯就说不过去了。”
其实,在国朝初年,杜预有灭吴定策之功,也就封了个县侯。
当然,这是正常的。
开国之初,爵位一般都比较吝啬,卡得比较严。越往后就越松,到了王朝后期,往往滥封,寻常事也。
“胡毋辅之说邵勋练得一手好兵,你怎么看?”王衍又问道。
“女儿不通兵事。”王惠风摇了摇头,说道:“但邵勋数百里奔袭刘乔,又于长安斩杀五千鲜卑,并不似那等庸碌之人。此番击汲桑,摧锋破锐也是真的,他的银枪私兵,应有几分战力。”
王衍捋着胡须在房间内走了半天。
王景风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美好的身段显露无疑。
王惠风静静坐着,轻轻摆弄着信件。
王衍停下了脚步。
老实说,他都有点心动了。
要想在洛阳作威作福,耍弄权柄,没有能打的部队支持,还是有点困难的。
太傅不要邵勋,我能不能私下里拉拢一番呢?
他为这个想法犹豫不决,因为邵勋这个人似乎有点难以驾驭,过于跋扈了。
但他在禁军中的名气十分响亮,王衍亲眼所见。
同时也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更难得了——不得不说,邵勋奋斗五年,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出色表现,活出了巨大的统战价值,就连王衍都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先探探太傅的口风吧。”王衍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四章 许昌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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