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森搂着徐烟林,两个人稀里糊涂地摔在排练室门口。
他的拐杖和书包扔在不远处的游廊楣子上——冲过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拿。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撒开腿跑了起来,但当然这具无用的身体支持不了他这样的用法,没跑出去两步就酸疼得像是有人拿钻子在钻他的骨头。
但没关系,越森想。
他接住她了。
他又一次,接住她了。
徐烟林还在剧烈地咳嗽,半晌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但手却莫名其妙地已经抓上了那人的袖子。
她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一只小腿压着他的膝盖,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得不撑在身后,两个人才不至于躺到地面上。
越森见她的样子实在不妥,连忙低声建议:“别急,用鼻子慢慢呼吸。”
说着顿了顿,然后把她拢紧了些,不让她再吹到冷风。
徐烟林吃力地尝试照做,不用嘴巴呼吸,冷空气不再直接刺激咽喉,她咽了两口干燥的唾沫,好像是觉得好些了。
才刚喘顺气,她就已经想尝试站起来,松开了他的袖子。可是腿脚仍然踉跄,两步迈出去又开始头晕眼花,最后又是靠越森半挪半抱移到游廊上坐着。
看见她颤抖的四肢,越森这下也发现她除了气道高反应,还有低血糖,一时焦急起来。
快速补充血糖最好的办法就是吃糖,但这里没有自动售卖机,小卖部又在饭堂那边,离这里有好几百米。
她这样子,要撑着走过去太困难了。
他这样子,要背,要抱,都不可能。
怎么办?
越森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没用的腿,左右看看,咬牙伸长手够到自己的书包,顾不上犹豫,掏出半瓶可乐来。
他扶起徐烟林的头,有些笨拙地抹掉她前额和脸颊上的汗泪,拧开宝特瓶用袖子擦了擦瓶口,送到少女唇边。
“别嫌弃,喝一点,会好一些。”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
徐烟林连瓶子都端不稳,喝了一口又停下来喘气,吓得越森又去把着瓶身,生怕她呛到,就差去喂她了。
“慢点慢点……”
断断续续喝剩小半瓶,徐烟林手垂下来落在腿上,越森拧好盖子,视线下移。
他的手离她的就差半个可乐瓶那么远,都不需要滑下去握住,就已经能感受到她的冰冷。
她整个人似乎也被这份冰冷染成剔透的颜色,像微微融化了的冰雕,哪怕有些狼狈,也依然让人心动。
不如说让人更想接近。
等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唤出一声低哑的“越森”,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越森: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名字。
徐烟林:天,我的声音好难听。
于是她便沉默下来,只是拿眼睛不住地看他。
越森仿佛知道她的意思,却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跟她这样对视,只是盯着红色的瓶盖:“我刚在这边看书,碰巧遇见你。”
大冬天,太阳下山,在这里,看书?
“……手机里的书。”越森此地无银般补充道。
天地良心,他本来下午的确是在这里看书,这里有绿植,空气好,还有他喜欢的钟楼就在旁边。等到夜色降临,他丢开书正看着塔楼尖顶发呆,她就从游廊那边目不斜视地直接撞进排练室了。
他短暂地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就盯着排练室的灯光继续发起了呆。
她突然打开门走出来,他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见她身体好像不舒服,他考虑着要不要靠近,结果……
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
徐烟林也无意探寻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她知道他心思重,很多事不愿说,她也一样,他们两个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剖肝沥胆。
觉得身体有些力气了,她挺直了腰:“……谢谢你。”
等了一会儿,越森只是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徐烟林抿了抿唇边的一点甜渍,松开了握着可乐瓶底的手。
“下次请你吃饭。”
说完了她准备蓄力起身,屁股刚抬起来,越森却突然行动,一掌摁住了她的手背,徐烟林又跌坐回原地。
越森:“别下次了,就今天吧。”
徐烟林:……?
越森这次跟她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在昏暗天色里居然也能这么亮。
“今天,就现在,我们去吃饭。”
徐烟林下意识抽了一下手,越森没有去追,任她抽了回去。
这么顺利,反倒是徐烟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只是客气的托辞……
她有些想拒绝,但不知怎的,看着越森的眼睛,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艾草香,她又有些希望时间不要对她这么残忍,可以多给她一些犹豫的空间。
最后她说:“我现在……只能请你吃饭堂。”
饭堂能有什么好菜,她虚弱成这样,怎么能吃那些。
越森拖长了嗓音:“啊……可是我想吃山下的那家小饭馆……”
徐烟林:……
“要不,下次吧……?”她做着最后尝试。
要是去了发现身上的钱不够,那她还不如吃饭堂呢!
越森忽然笑了,徐烟林有些赧然,觉得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钱包有些瘪。
他这样笑的时候会眯起眼睛,但并不觉得眉目紧凑,反倒有种舒展的感觉。
跟平时那种礼仪微笑不同,很少见他这样松弛,徐烟林不由得有些呆滞,不知道他那弯弯的眼角里,藏着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啊,下次请我吃饭,”听到这句,徐烟林吐出一口气,还没品味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就又听他接了下句:“这次,就先让我请你吃饭吧。”
他口吻自然,又随意,根本听不出来他酝酿了多久的勇气问出来:“除非你……不愿意?”
到底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啊!
徐烟林站在车棚外面,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周六的学校空荡荡,这时间已经过了饭点,校门外几乎没有学生。
越森不知道抽什么风,一路上都好像相当开心,推着他的小电动出来,停在徐烟林身旁,颇有深意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考虑再叁,她还是正视了自己现在的虚弱,爬到了后座上:“……麻烦你了。”
越森这下舒服了,赳赳昂昂地骑上前座发动了车子。
山路宁静,唯有风声在吹口哨。
一盏盏路灯发出冷色的光,被木叶枝条掩去一半,微弱如萤火在山林中闪烁。
越森为了安全,打开了车头的灯。霎时前方柔和地亮起暖光,将他的背影边缘勾得模糊,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
徐烟林朝远处看,觉得他们仿佛身处一片苷蓝绿的海洋之中,乘着一艘飘浮的孤灯小舟,缓慢而坚定地驶向灯火通明。
近的,远的,光倒映在她眼睛里,徐烟林眼眶有些发热,忽然抬起手抓住了越森的衣摆。
他还以为她又犯晕了,回头看了一眼,徐烟林连忙低下头摇摇脑袋。
越森便又把头转回去了。
枝桠遮天蔽空,只有这座森林看得见他的表情。
车子开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这里已经接近泽城一中的位置了。
徐烟林仰头看着小店的招牌:新蜜运快餐店。红底,黄字,再朴素不过。
越森锁好车,带着她走了进去。
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暖风让人放松,空气里淡淡的油烟味夹着饭菜调料香气往鼻子里钻。徐烟林揉了揉肚子,突然觉得超级饿。
胖胖的老板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哦哟?你怎么来了?”
越森竟是跟她挺熟的样子:“来吃饭呀。”
“行吧,今天吃什么?”老板娘好奇地看了两眼徐烟林。在两所学校附近开店,她对这些小年轻谈恋爱已经司空见惯了,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
你别说还真养眼。
“小晚,招呼客人啊。”
收银台那里站起来一个看上去跟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她身后,是一墙的菜单。
越森点着拐走到那堵墙下面,回头看徐烟林:“老板娘手艺很好的,你想吃什么?”
琳琅满目让人挑花眼,徐烟林特别留意了价格——虽然并不是很贵。
她扫视一遍之后,开口很谨慎:“……鲜菇豆腐饭。”
越森盯了她几秒,随后语气寻常:“行,我来点,你选个位子坐。”
觉得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徐烟林拔腿就往一个角落里走,拉开椅子坐下来,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
等少年慢慢地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后,空气中过分安静的弦就成了悬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马鬃。
徐烟林哪怕是饿得慌也坐得笔直,捏着装茶水的塑料杯,似乎对电视里的新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扭着头一直盯。
越森也跟着看新闻,时不时低头划两下手机,端的是自然。
……不是在看新闻吗?为什么对面的人什么动作什么仪态都这么清楚?
徐烟林被理性的自己抓包,掩饰般举起杯子凑到嘴边,碰到茶水的那一刻,又没来由地想起方才颤颤巍巍地喝越森可乐的事情。
他的可乐。
他喝了一半的……
“咳!”迟钝到现在才发现两个人喝了同一瓶可乐的徐烟林差点呛水,捂着唇清嗓子。
放下手时,脸都咳红了。
越森转头看她,拎过茶壶又给她的杯子满上,眼神被弥漫的蒸汽熏得迷离难辨。
“慢点。”
徐烟林:……
她几乎是责备地瞟了他一眼。
那个好像是服务员的女孩子端了个大托盘走过来,放下两盘刚出锅的饭。
一份鲜菇豆腐,一份红烧狮子头。
徐烟林一只手去拿那盘鲜菇豆腐,另一只手从筷筒里抽出四根筷子,正准备递给越森一双,却发现他面色不对。
他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盯着那份狮子头,表情仿佛碗里被家长硬塞了不吃的东西。
徐烟林:“……?”
越森抬头看她:“我……我不吃葱。”
还真是有不吃的东西。
她转眼去瞅越森面前的盘子。
红亮诱人的狮子头浇了芡,在灯光下晶晶地发亮,顶端撒了一小把翠绿的葱花,颜色配得赏心悦目。
徐烟林看看那盘浓香四溢的饭,又看看越森:“……拨开就好。”
少年却似乎格外有自己的原则。“不行,拨开也还是能吃出来。”
徐烟林:……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赞叹他味觉敏锐,还是感慨他如此讲究。
那怎么办?“你换一份?”
越森又摇头:“这样不好吧,多浪费。”
徐烟林:……?
她好像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了。
越森笑了,笑里带着询问,带着试探,带着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欲盖弥彰。
“我跟你交换吧。”
——————————
作者:这里有一辆小电瓶,是谁要驾驶呢?
越森:我来!
徐烟林:……你来。
休息两天,作为补偿,这里放一个小剧场。
约一年后。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徐烟林之前已经见过了越森的妈妈和哥哥,但正式在餐厅里坐下来吃饭,今天还是第一次。
“难得人齐,你们两个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回泽城,那不得吃点好的呀?”
郭佩仪特别开心,很少有这种两个儿子都在身边的时候,话也变多了。“小烟,有什么想吃的就说。”
徐烟林一边礼貌地应承,一边捏了捏桌布底下越森过来拉着她的手。
菜点完了,越森的哥哥将菜单还给侍者,后者复了一次单,正准备离去时,徐烟林突然小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她询问道:“请问这些菜里有没有放葱?”
侍者回答说可以去掉葱花,徐烟林表示肯定:“行,不要放葱,他不吃葱。”
那一瞬间,越家的叁个人脸上表情相当精彩。
郭佩仪跟越磊交换了眼神,调整了一下,笑盈盈地对徐烟林说:“小烟有没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呀?像葱花香菜这些。”
徐烟林完全没有注意到越森红红白白的脸色,实话实说:“都可以吃的。”
越磊一身领带西服,闻言斯文点头:
“那挺好,不像木头,调料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虽然这指控好像有些超出事实,但想起那份因为一点点葱花味而被越森拒绝的狮子头,徐烟林还是有些赞同的。
“每次出去吃饭都挺麻烦的。”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对面的两个人突然好像笑得如此……意味深长?
越森复杂地看了一眼妈妈和哥哥,硬是把话题转移走了,徐烟林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被人说挑剔,当时没放在心上。
后来去越森家里小坐,郭佩仪拉出了例行的节目:看旧相片。
“来来来小烟你看这张,喔哟这个时候木头才几岁……
“他小时候最调皮了,又喜欢吃,又喜欢跑,经常嘴里含着东西就不见人影……
“那时他爸还在,又宠他,惯得他是无法无天……”
泛黄照片铺了一桌子,每张都用相册认真地收纳了起来,再翻出来的时候也不见脏污,灰尘都很少。
越磊走近,翻出其中的一本递过来,郭佩仪接过一看,立时喜道:“这本好玩。”
徐烟林甩开越森欲言又止的阻拦,好奇地跟着郭佩仪看相片:“啊,这个……”
“这个啊,这个是那年我们去逛集市……”郭佩仪又露出了那种看透一切的笑,抽出一张塞到徐烟林手里。
“他守着一个葱油饼的摊位,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油,还非要抓着他爸给他继续买……”
照片上,一个有些婴儿肥,脸颊嘟嘟的小男孩,一手举着一块油乎乎的,满是牙印的饼,另一手抓着一个成年人的裤子,留下了黑黑的手印。
徐烟林:……?
葱油饼?
她忽地回头把越森盯着。身后的郭佩仪仿佛不察,却没有再跟她介绍,乐呵呵地拉着越磊走到了一边去。
茶几边只剩两个人,徐烟林没什么表情,眼睛却黑得发亮。
越森:……
越森:我可以解释。
徐烟林:你最好可以。
21.苷蓝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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