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长筠顺道买了屉小笼包带回去,烧了壶热茶,边等水开边翻看报纸。
沪江受日军管控,报面上不允许出现宣传抗日字眼,多数是客观描述战况、经济方面的事。邬长筠倚靠厨台一目十行地看,翻到背面,被一张照片愣住了。
她定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无疑,正是林生玉。
回想起刚才报童喊的话。
教堂,枪杀。
她快速浏览一边报道内容,目光留在最后一行字上,久久没有流转。
耳边是水壶烧开的声音,尖锐,刺耳。
物资、抗战区、情报。
林生玉是……地下党。
……
邬长筠不想掺和这些事,但林生玉跟自己这么久,曾经顺利且光辉的演员生涯离不了这位经纪人的付出,就算救不了,想着打点下,说不定能让她好过点。
她找过几个有地位的故识,可当下日本人气焰正盛,严查抗日分子,大家都不愿为这种事引火烧身。
一日,周兰得知邬长筠回来,打电话约去喝咖啡。
她应约前去,还比周兰早到了十分钟。
周兰最近没戏拍,也在家闲着,问了邬长筠许多国外的事情,扬言后面有机会也要出去见识一番。
邬长筠同她一起拍过两部电影,还算熟识,此次赴约并非全为旧友久别,而是她知道周兰的丈夫是金盛航运公司老总高安的好友,她想借此关系让周兰帮自己牵线搭桥。
刚提起这事,周兰就直摆手:“高安?你干嘛想认识他啊?”
“有事想让他帮忙,如今沪江的风云人物嘛。”
“他最近和日本人做生意,打得火热。”周兰压低声音,“大家都骂他卖国贼。”
正因此,邬长筠才想结识,从前与此人在饭局上见过,只不过他近期行踪不定,也难约见。
“我没什么骨气,能利用他达到目的就够了。”
“别这么说,”周兰也开句玩笑,“不过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清醒又自私,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现在这世道吃口饭不容易,否则我也不会找个老东西嫁了。”她摇摇头感慨,“年纪大了,哪哪都不行,不过也好,给我落个清净。”
邬长筠笑了笑。
“我回头叫老陶约他喝酒去,把你也带上,不过我可提醒你,小心点,且不说现在往哪边倒,他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人,”周兰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我们这些人啊,可玩不过他们。”
……
晚上,周兰丈夫做局,请了几个商界人士到不飞花的包厢一叙。
邬长筠从前在电影圈崭露头角,常参加各类活动,与不少富商贵贾有接触,相处起来还算游刃有余,挨个敬杯酒后,最后坐到高安旁边:“高老板,我再敬您。”
高安见她酒杯满满的,重新给她倒上小半杯:“邬小姐酒量好了不少,但出门在外,女人家还是留几分的好。”
听这话,他定然是记得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饭之缘。邬长筠知道他是亲日派,而杜召上了战场,过去的情谊现下是万不能提了,她也装糊涂,尽量避免敏感话题:“谢高老板体谅,难得您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我干了,您随意。”
酒陪高兴,事也好开口了,高安虽然政治倾向有问题,但人还算爽快,三言两语就应了下来。
邬长筠求的不是救人,她知道落在那帮小鬼子的狗窝里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只想去探探监,给林生玉送点吃食衣物。
本以为人就只是在大牢里关着,可现实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天寒地冻,监狱阴森森,更加湿冷,林生玉衣不蔽体,浑身皆是遭受酷刑的痕迹,她躺在一张被血染黑了的床上,暴露在外的体肤几乎全是伤。
此为重犯,牢门是不允许开的,邬长筠把带来的两烤鸡分给看守的日本兵,还塞了点钱。
日本兵接过去,边笑边点头,对她说了句日语,便到另一边享用去了。
邬长筠站到牢门前,叫她:“林生玉,林生玉。”
林生玉辨出声音,艰难地回头看,见是邬长筠,硬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两只脚被镣铐锁住,脚趾甲全没了,一步一血印,朝邬长筠走来。
前两日还同自己喝酒聊天,如今……这一刻,邬长筠心如刀绞:“你别过来了。”
林生玉脏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痛得双腿微颤,缓慢地挪到她面前,刚启唇,嘴角就流出血来,声音嘶哑道:“你不该来这里。”
邬长筠不忍看她这副模样,垂下目光,从盒子里拿出吃的:“你最喜欢的桂花糕。”
林生玉伸手来接,邬长筠看到她血肉模糊的手指那一刻,愤恨地几乎快要把手里的桂花糕捏碎,可进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食物,也许她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邬长筠强压住恨意与心疼,将桂花糕递到她嘴边。
林生玉落下手,张大嘴咬一口。
洁白的糕点上沾了血,比她身上的还要刺眼。
吃了两块,林生玉便咽不下去了。
邬长筠又拿出一瓶汽水:“也是你常喝的牌子,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味,就选了草莓的,老板说这个口味卖的最好。”
“我就喜欢草莓的。”
邬长筠握紧瓶子,越过牢栏,递到她嘴边,林生玉饮下几口,笑着对她说:“真好喝。”
邬长筠凝视她弯起的眼睛:“为什么?”
林生玉明白她指的什么:“为了国家,和信仰。”
“这些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林生玉没有回答,仍旧温柔地微笑,看向邬长筠手里的篮子:“谢谢你来看我,还带了什么?”
邬长筠拿出一小袋蜜饯,取出一颗,正要放进她嘴里,身后的日本兵催促起来,伸手就拽她,凶神恶煞的,嘴角还沾了烤鸡的油。
邬长筠把吃的全塞进牢房里,最后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被撵走了。
林生玉手握住栏杆,目送她离开:“保重。”
等人不见了,她直接跌坐下来,无力地看着地上的点心,刚要拿,狱门被打开,日本兵拿走所有食物,还踩了她的手一脚。
林生玉仿佛已经疼到麻木了,只是默默收回手,回味着嘴巴里的余味。
好甜啊。
邬长筠又塞了点钱给狱管,用临时学的几句日文对他说:“请帮忙照顾她,让她少受点罪。”
狱管掂了掂钱袋子,踹进兜里,点着头让她赶紧离开。
邬长筠走出去,刺眼的太阳光照得她眯起眼。
半晌,她才缓过来,抬首望向不远处挂着的日本国旗。
岂止身后是牢狱。
好像,处处都是。
……
第二天上午,日本兵把林生玉锁在笼车上游街。
邬长筠来到刑场,只见奄奄一息的林生玉被绑在木桩上,刚要睡着,就被冷水活生生泼醒。
一个汉奸站在旁边,照日本人的吩咐拿喇叭反覆地喊话,试图找到她的同党。
“皇军宅心仁厚,对于投诚份子,保证优待。”
邬长筠很想救她,可前前后后围了近二十个持枪的日本兵,根本没一点机会营救。行暗杀无数,可在枪弹前,一身功夫如此渺小,她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力。
十点钟,到了行刑时间。
四个日本兵得令立于她对面,举枪上膛。
林生玉艰难地睁开眼,缓缓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她笑了起来,坦然面对死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中华民族——”
日军小队长一声令下:“开枪。”
子弹齐齐落在她的身上,余生震震。
林生玉目光涣散,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碧蓝的天空:“万岁。”
……
林生玉的尸体被送回教堂。
邬长筠在教堂陪了两天,便离开了。
晏州还在打仗,可她等不了了。
去晏州的火车早就停运,也没私人车愿意跑战地,邬长筠坐火车到姜城,距晏州仅不到一百公里。
傍晚,她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第二天租个车过去。
好在祝玉生的老家在乡村,从眉甘山绕路过去,应该危险不大。
邬长筠车技一般,从没开过山路,胜在胆子大,一路飙过去,途中经过几个小山村,几户人家,炊烟寥寥。
预计晚上到达祝家村,天还没黑她就看到村口了。
可越往前,她的心情越沉重。
村外的河边陆续出现好几具尸体,越接近村子,那股刺鼻的尸臭味越重。
村口路窄,车开进不去,邬长筠抱着骨灰盒步行进去。
一路上尸体纵横,从老人到小孩,还有赤身裸体的女人……
这儿,被屠村了。
……
第87章
各家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邬长筠按模糊的记忆找到师父的老家,木门倒在地上,锁坠落在杂乱的枯草中,院子里有杂乱的脚印,细看,大概有三个人进来搜东西。
这房子空了数年,到处都是蜘蛛网,没什么太值钱玩意,唯有一个光绪年间的旧柜子,日军许是带不走,干脆毁了,将它劈成两半。
邬长筠杵在破败的房子里好一会儿,才带师父去远一些的土坡上,埋葬立碑。
她带了些纸钱,烧光后,给师父磕四个头,便离开了。
邬长筠要去开车,还得从村中经过,她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尸体,不断告诉自己:她跟这些人不熟,不过是小时候跟祝玉生来过两次,统共住不超过十天,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将他们一一埋葬。
麦子戏社 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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