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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舅公是九岁那年,他已经是个退休的老头儿,身强力壮,精力旺盛,一开口就声若铜钟,每天风风火火地来去。我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十年后,母亲说他已经瘫痪在床,多年不曾外出,食量却仍然大得惊人,想想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卧病在家还如此豪放,就随意聊起舅公的过往,让我震惊的是,舅公的人生竟然是一部传奇大戏,那些动荡年月的故事,象不真实的电影,使人欲罢不能。
    我舅公前十九年都不过是乡下地主的小儿子,家里为了生他这个儿子,曾接二连三地生丫头,甚至还给他过继了个本房大哥回来,在给舅公生完四姐后,地主两口子终于把他给带到了世上。
    有地有房的地主家庭,自然缺不了我舅公的。乡下小地主虽然比不得城里大户,但只要肯下力,吃饭还是不愁。舅公肯吃也肯长,地主婆常常挥舞着喂猪的长勺,边敲着猪槽边喜滋滋地看着圈里的小猪崽自言自语:“我家幺儿子跟你们一样,憨吃傻胀,只晓得长身体不晓得长脑壳。”
    舅公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在十九岁时嘎然而止,地主两口子考虑到人过半百,想孙心切,竟不跟舅公商量,直接给他娶了一门媳妇。媳妇是邻村的桂梅,大他三岁,身板壮实,脸盘也大。舅公只抬头看了一眼桂梅,抬腿就往屋外走,地主婆叫都叫不住。
    舅公是个倔性子,板着面孔不理他爹娘,舅公的爹更是个老倔子,他举着藤条,撵着舅公抽,除了不打脸,哪儿都打。老地主边打边骂:“龟儿子,老子的话都不听了,除非我死了,我不死桂梅就是你李幺娃的婆娘。”
    条条青紫淤痕布满舅公的全身,他攥着拳咬着牙不吭声,只是用仇视的目光瞪着自己的老爹。地主被舅公这样的目光激怒了,藤条抽断了一根又扯了一根。地主婆哭天抢地的拦在舅公面前,对着地主又吼又叫:“造哪门子孽哦,娃儿打坏了,我要你赔起。”
    舅公被抽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桂梅就在这时进了门,连个正经宴席都没有,听说她屋里姊妹多,巴不得她早点儿嫁出去,省了份口粮。桂梅不爱说话,整天闷声干活,侍候公婆,也侍候舅公,看舅公的冷脸。到了晚上,天一黑,桂梅就关大门,关侧门,摸黑摸到舅公的床上,还是不说话,只脱了外面的褂子,紧紧靠着舅公睡觉。
    这样不声不响的日子过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一个蒙蒙亮的清晨,稀薄的淡淡的白雾还来不及消散,地主婆响亮的嗓门就撕开了乡村的宁静,她千辛万苦才盼来的幺儿子不见了。
    跟舅公一起不见的还有几件衣裳和几块钱,地主婆就坐在门前的空地上,一边用手捶打着地面一边声振四野地嚎哭,地主已经把舅公的本家大哥叫了起来。地主虽然也急得跳脚,但男人嘛,毕竟比婆娘镇定些,他对舅公大哥说:“娃儿肯定跑了,赶快找人到他四个姐姐家去找,找不到你就赶快到县上,娃儿说不准进城了。”
    这边急慌慌地赶着找舅公,那边舅公的老爹就把桂梅叫了过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桂梅头低到了胸口,他才开口问:“娃儿,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们昨天是不是吵嘴了?”桂梅摇了摇头。
    “那,他跟你说了啥子话没得?”地主老爹继续问。
    桂梅想了一会儿,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公公外表镇定其实早就着慌的样子,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昨天起夜,好象说他个人的生活个人作主,不要别人给他安排。”
    地主老爹长叹了口气,跺着脚说:“你就不晓得他要走嘛?”
    桂梅不说话,又低了头,眼泪就滚珠似地落了下来,鼻子呼哧呼哧吸出很大的声响。
    地主老爹料想得一点儿没错,我舅公趁着起夜的机会逃婚了,他早就厌烦了这个小山凹,也厌烦了这水波不兴的日子,他要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舅公在夜色中踩着冷霜走出了小山凹,又追着太阳沿三江走到了县城,县城是个大地方,会容纳他的。
    县城白天很热闹,舅公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从一家商店逛到另一家商店,又跟着农民去赶集,一切新鲜又稀奇的玩意儿小半天就掏空了他的口袋,直到黑夜的来临才让他慌了神。早就起秋霜了,县城没有舅公的落脚地。住不进招待所,也没钱住旅馆了,舅公把褂子裹紧,在县城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疾走,上半夜他还能抗得住,下半夜舅公就被冻得使劲跳脚,最后实在熬不过,他跑到别人家堆柴火的瓦棚下窝了一夜。
    舅公是被喝骂声吵醒的,倒完尿罐准备抽柴火烧早饭的主人家被舅公吓了一跳,禁不住破口大骂:“哪儿来的讨口子,你在我这儿倒起干啥子,走,赶快走。”
    舅公蓦地从地上冲了起来,吓得主人家倒退一大步,舅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灰扑扑的衣裳一裹,昂首挺胸又上了县城的大道。舅公在县城游荡,肚子要喂,落脚地要找,不找个活干就活不出来。他正东张西望的筹谋,一抬眼,就见他大哥正心急火燎地冲他过来,他惊得一哆嗦就往人堆里钻。
    舅公没命地往前奔,后面就听见他大哥发狠地脚步声,他大哥腿脚好,上山下河一乡都没得人比。舅公跑得东西不分,口吐白沫,他大哥的脚步声稳稳地跟在后面,半步不离。舅公累得瘫在树下,看着大哥直摇头。
    大哥的来意不言自明,但舅公只是摇头,他告诉大哥他不会回去,他永远都不想再回去了,要他回去,除非拖他的尸首。大哥想不明白舅公为何如此执意,他上前来拉舅公,舅公却一下子闪开了。舅公声音哽咽地对他大哥说:“爹妈你要多照顾,我不孝,就当他们没生我。”
    大哥看着舅公涨得发红的脸,看着舅公决绝的眼睛,他叹口气,从包里摸了两块钱塞在舅公手里,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又稳稳地走了。舅公把两块钱捏得紧紧的,眼睛红通通,但他始终没让泪水流下来。
    我舅公从县城前门穿到后门,只转了一圈,他的运气就来了,这是他的第一次好运气,往后的岁月中,更有数次好运眷顾着他,就象老天专门睁了只眼在照看他。他走到原来的县衙,现在的县委大院前,见许多人围着门口的一张桌子吵嚷,跑过去拉住跟他一般大小的小伙子问,原来是部队来征兵。
    这真是意料不到的意外之喜,舅公兴奋的双眼发亮,他没有象其他人一样围着那两个部队征兵的干部吵吵嚷嚷,而是先在一边看着人家是怎样报名的,部队干部又怎样问话记录,又把来报名的人一一看了个遍。在征兵干部皱着眉头把一个佝偻着腰,脸上都起褶子的老头儿打发走后,舅公不失时机的腰身笔直地站在了征兵干部面前。
    秋后正午的阳光照在舅公古铜色的脸上,青春的光泽在他全身涌动。征兵干部上上下下打量了舅公好几眼,飞快地记下了舅公的姓名年龄等个人情况,询问到直系亲属时,舅公留了个心眼,他把过继大哥的父母当成了自个儿的亲生父母,干脆地隐瞒了两个老地主。征兵干部满意地看了看填完的表格,语气亲切地说:“李幺娃吧,你本人情况和家庭情况都不错,很符合征兵条件,就是幺娃这个名字,部队太多了,改一个吧!”
    我舅公挠了挠脑袋,征兵干部看着舅公抓耳挠腮的样儿,想了想说:“要不你叫援朝如何,这次征兵也是为了援朝打美帝国主义。”舅公没领人家干部的好意,摇了摇头说:“名字很重要,名字要取坏了,这人就败了。”干部的脸上就不好看,冷了脸说:“那你准备取个啥名字?”
    “李建业,对,就叫李建业,建国大业。”舅公激动地对征兵干部说。征兵干部把改好名字的表格扔给我舅公,他也不再看征兵干部的脸色,昂首阔步地就拿着表格去报道了。
    我舅公李建业实在是一个当兵的好苗子,身体素质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胆色。冲锋陷阵肯定首当其冲,但也不会笨驴一样只顾往前冲,总会因时因势摸清敌方状况,随着阵前的战况随机应变,总能把握战局的最好时机。几场仗打下来,舅公就一路高升,从一个小兵作到了连指导员的位子。本来他还巴望着营长团长的位置,想一两年内组织上再给加加担子,谁知一场歼灭战打下来,他的官运也就到了头。
    这场战争已经接连打了好几天,一个班一个班地送上去,一个排一个排地送上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象田里熟透的稻谷,全都伏在了坚硬干涩的泥土上。敌人象潮水一样涌来,连掩体都被炸得七零八落。我舅公李建业声嘶力竭,双眼通红,这是他遇见的最恐怖的一次战争。没想过结局,命令和任务就是最后的指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不顾一切的厮杀是绕不过的命运。舅公和连里剩下的人都冲了出去,炮声和枪声密密地塞满耳朵,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有战友倒下,哪怕只留有一个人,也要用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天是这么的蓝,春天的气息这么浓,从泥地里抽出的绿芽多么的毛茸茸啊,我舅公倒下的一瞬间看见的是满眼的春色,他满足的闭上眼,想他的地主老爹是不是已经在春耕了。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舅公身上,这一次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舅公被抬出战场,呆在医院里仅仅三个月就又生龙活虎了,但整整一个连,只余下了他一个活口。
    舅公千盼万望着归队,军部却迟迟不见动静,相反还把他调离了战场,他一急,梗着脖子去找营长。平常虎头虎脑,大嗓门满营飞的营长见了我舅公,却吭吭哧哧辞不达意,好半天舅公才算弄明白了。原来,军部竟然对我舅公这次死里逃生感到意外,这次战争,搭进去的不止他们一个连,另外还有一个连也全数搭进去了,敌方这次算是使出吃奶的劲了,根本就没想让我军留活口。
    我舅公李建业明白了缘由,全身一下子绷紧了,额上青筋暴突,捏着双拳大吼道:“龟儿子的,把老子当逃兵了,我李建业不是那种杂种,一连的兄弟啊,全是我一个一个带出来的兵,我怎么舍得。。”舅公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圆睁的眼睛里滚落出来。营长也说不出话来,抱着舅公的肩膀,两个大男人蹲在泥地上,一抽一抽地哭着。
    军部把舅公安顿在后方,也没具体的处理意见,舅公一气之下,居然偷偷跑回家了。舅公是趁着黑夜摸回家的,一来自己的问题没有澄清,二来听说村里到处在斗地主,他一直挂心地主爹娘,不是因为战场上走不开,他早请假回来了,逃婚时的狠话他全然忘了,他总梦见自家爹娘。
    舅公深夜摸到家里,却发现自家堂屋还灯火通明,里面三五人围在一起,象是在开会,地主爹娘不见踪影,大哥住的偏厦也挂着锁。舅公蹑手蹑脚地在自家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根据他在军队的经验,屋里的几个人恐怕是村上新来的干部,他心里敲着鼓,着急着爹娘的下落,到底没敢横冲直撞,猫着腰往离他家最近的四姐家去了。
    四姐家里黑灯瞎火,舅公只在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警醒地问是谁,舅公听出来是四姐夫良贵的声音。倾斜的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四姐两口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暗影里。四姐一看见我舅公,就把他抱住呜呜地哭,吓得良贵急忙把两人往屋里拽。屋里到处是颓败的味道,有吱吱叫的老鼠窜来窜去,四姐颤抖着声音说了舅公走之后家里的事:“你走了没多久,爸去田里干活,不小心从田坎上滑下去,头撞在石头上,抬回来两天就过世了,先生说爸的脑壳里出了血,救不转了。爸死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我们到处找不到你。没得好久,村委会又带人把家里的田地房子都收了,说要打倒地主,大哥被关起来了,我们四个姊妹也都被看起来了,妈没得地方去,就去投了河。到处都在斗地主,每个村里都有名额要完成,父母一死,他们又找不到你,大哥就成了最大的地主,被拖到河滩上枪毙了。可怜我们大哥一辈子,连个娃儿都还没得。”
    舅公听得头脑发蒙,他完全没料到家里遭此惨变,家里的田地房产哪一样不是从祖辈口里抠出来,身上省出来的,想起父母一生都没轻闲过,大哥一辈子肉都没吃几顿,衣服更没几身,整天只知道拿着锄把干农活,这次更是替他送了命,舅公的喉咙哽起说不出话,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四姐扯着舅公的袖子问他这几年到底去了哪儿,舅公才说在部队,就听见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姐夫良贵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压着声音说:“幺娃,快点儿跑,有人来抓你了。”
    四姐一下子着慌起来,连忙把舅公往后面柴门推,又连着喊良贵去找些钱出来,良贵嘟嚷道:“家里哪里还有钱。”四姐瞪着眼说,立柜底下放鞋垫的纸壳里不是还有三十元钱。良贵不情不愿地把钱翻出来,四姐一把塞在舅公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我看到李幺娃往这边走了,肯定是找他四姐来了,到屋头看看。”舅公慌不择路地往屋后小山坡跑去,树叶子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四姐的声音还在背后追来:“你媳妇桂梅在娘家,她还给你”风把四姐的话吹散了,好象连四姐也吹走了一样。
    我舅公偷偷地跑回部队,跟他一起从战场上回来的营长已经急得满世界找他,又不敢声张,看见舅公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刚开口骂道:“李建业,你个王八蛋。”舅公一下子就扑到营长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把营长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从屋外冲进来一个小丫头,嘴里嚷着哥哥,一看这情景,就愣住了,羞得舅公急忙用袖子擦脸都来不及。
    小丫头圆脸圆眼睛,一脸的喜庆,我舅公的一肚子苦水全咽回去了。营长指着小丫头说这是他妹子,没地去来部队寻他。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珍珠白的牙齿,舅公李建业觉得心脏嘭的一下,象被子弹击中了,却溢出甜蜜的芬芳。
    没一个月,舅公就与小丫头打得火热,小丫头珠圆玉润,取个名字却叫虎头。舅公嫌这名字实在上不得台面,想劝小丫头改个名字,小丫头虎头把脸一拉:“咋地,没俺娘给的这名字,俺早活不到现在了,你还想跟俺一被窝。”噎得我舅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军部不给舅公答复,舅公整日窝在后勤部队,窝了一肚子火出来,一怒之下,他找到军部,直着脖子说:“要么把他当逃兵,送军事法庭,一枪崩了他,要么让他退伍,这兵他是不想干了,一连的人没了,他也没心思再呆在军队里了。”
    那一战,舅公所在的连队为我军反击赢得了战机,立了战功,但唯一的幸存战士我舅公没有任何奖励,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部队,带着虎头,他没回家乡,却去了虎头的老家,辽宁偏远的一个小屯子。北方的屯子厚重扎实,与舅公南方的村子迥然不同,他安营扎寨下来,跟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往事,只想跟虎头生一窝孩子。
    舅公跟他过世的地主爹娘一样,极想有一个小子,但偏偏他这点也跟地主爹娘一样,虎头不停气地一连诞下了四个女娃,却连小子的影儿都摸不着。这四妞一落地,舅公就叹气道:“这招弟,那来弟也没用,这女娃儿就叫金花吧,这都四个闺女了,也没个小子,老人说生四带七,再生下去,要七个闺女才得个小子,算了吧,我是命里无子。”
    虎头躺在炕上用手背擦眼泪,恨着自个儿的肚皮,她声音疲倦地说:“建业,等我养养身子,咱再要一个。”舅公瞪虎头一眼,恶狠狠地说:“还要,你还要命不了,我再想要儿子也不会要了老婆的命。”说完,他将四妞抱给虎头看,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大妞、二妞、三妞在旁边争着把小脑袋往前挤,要瞧才出生的小妹妹。
    我舅公拖拉着四个流鼻涕的女娃儿,在屯子里早出晚归,他干活不惜力气,又肯搭帮着邻里邻居。邻居们就常常对倚在门框嗑瓜子的虎头大声嚷着:“闺女好福气啊,从哪里找了个好男人,这辈子不用愁啦!”虎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得意地说:“我家男人是我上山下海给寻来的,这世上可是独一个。”
    傍晚从地里往家赶时,路边的人常常看见一个男人,一手一边拽着一个女娃儿,脖颈上骑着个小丫头片子,路口不远处还有个稍大些的女娃儿正奔着过来帮忙拿农具。一路上,就听见四个小女娃儿叽叽喳喳小鸟儿一样声音,脆嘣嘣的快乐得不得了。男人呵呵笑着,忙着回应他的四个宝贝闺女。
    我舅公的好日子红红火火的才烧起来,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让他的命运转了个弯儿。舅公原来的部队发来一份文件,文件辗转大半年,才找到舅公落脚的屯子。文件的大意是舅公李建业在战场上的事已经核实清楚了,现特为舅公授予二等功,最重要的是还为舅公在他家乡的县城谋了份好差事。
    文件一下,全屯子的人都沸腾了,所有人的都奔走相告,原来咱屯子里还藏着个战斗英雄。虎头更是得意的脸孔朝天,脚底踩云了,她忙着收拾包裹,喜滋滋地准备去做公家人的家属了。舅公倒是很平静,十多年没回家乡了,物是人非不知是否会触景伤情。
    舅公拖家带口的在县城安顿下来,还没歇下一口气,又一件惊天大事从天而降。一个半大小子突然找上门来,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舅公,他叫我舅公李建业“爸”我舅公一看这小子棱形的长脸,挺直的鼻子和稍显宽大的嘴唇,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这一定是他在老家的媳妇,也就是我大舅婆桂梅的孩子,当然也是他的儿子。
    我二舅婆虎头一看见这爷俩儿,就蒙了,她万万没料到我舅公还留了这一手,口口声声地想要个儿子,原来儿子都这老大了,她正想跳起来抓扯我舅公,那半大小子直愣愣地来了一句:“我四姑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所有的人都被惊得立在当地,我舅公被这噩耗打击得站立不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打着抖地问:“谁?。谁杀了四姐?”
    在四个姐姐中,舅公与四姐最为亲近,当初四姐嫁人,舅公比爹娘还伤心。自从上次偷着回家见了一眼四姐,这七八年就没个联系,只听说村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运动少了“地富反”也不斗了,四姐两口子还迁到了县城,这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突然没了。
    舅公的儿子李桂娃并不进屋,对着这个他第一次才见面的爹,苦大仇深地说:“是良贵杀了四姑,还没抓到,听说跑进山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妈叫我来找你的,我不想来。”话说完,扭头就走,剩了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我舅公火急火燎地找到县公安局,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舅公的四姐是在夜里被他丈夫良贵杀死的,从事后看得出是预谋已久的谋杀。四姐的手脚被捆绑在床上,良贵扎了许多刀,才把人扎死,有看过现场的人说:“惨不忍睹。”
    舅公无法想象四姐笑眯眯的双眼怎样死不瞑目,不管良贵跑到哪里,他都要把杀人凶手找出来-不仅是找出来。那一阵子,舅公基本上都不着家,偶尔回家也就是洗个澡换身衣裳,两眼通红,象地狱里放出的恶鬼。虎头什么都不敢问,只默默地把吃的穿的准备好,近十年的夫妻了,她知道他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我舅公是在一个密林子里把良贵翻出来的,期间他俩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舅公心知肚明,因为他象拖一条死狗一样把良贵的尸体拖到了公安局。凶手抓到了,自然可喜,但一具尸体,尤其是尸体上的累累伤痕就让公安局为难了。良贵的亲戚死活要求政府惩办真凶,说就算良贵有罪,那也该人民政府来审判。我舅公进了大狱,罪名是防卫过当,不过,他是昂着头大踏着步进去的。
    一年后,我舅公出狱了,来迎接他的,一边是二舅婆虎头和她四个模样俊俏的闺女,一边是大舅婆桂梅和她膀大腰圆的儿子。舅公二话没说,走到了大舅婆桂梅的面前,突然一下子跪倒了“咚咚咚”就嗑了三个响头,我大舅婆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我舅公再也没有见过大舅婆桂梅和她的儿子。许多年后,虎头曾问舅公是否后悔,我舅公回答说:“要是后悔,当年我就不逃婚了,也不会去当兵,也就见不上你了,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后悔的事,没做过不要良心的事,都是尽着我心性活人,有你和四个丫头,知足了。”说完,搂紧了一脸幸福笑容的舅婆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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