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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节

    怼了一下夏言之后,他再次对杨廷和拱了拱手:“阁台,依新规,这重造黄册不再由县里摊派册银。下官粗略估算,按往年造一册所需银二两来算,一册四份,新册恐需拨银百万两。补造旧册以备清查,又需近五十万两。国策会议和国务会议上,参策及国务大臣们,把黄册一事想得轻了!”
    黄佐在广东做过地方官了,他知道夏从寿对一册二两银子的花费估计,没有错。
    这已经是相当便宜的成本了。
    重造黄册,并非只是抄写一下。作为大明最重要的档案之一,它所用的纸张和装裱、保存都有要求。尽管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像太祖、永乐年间那样去造“铜版册”了,成本仍旧不容小觑。
    就算不想增加百姓负担,但各县办事官吏仍旧需要付出时间精力。没有专门经费,这事能办好吗?
    可是现在夏从寿那最后一句,却说得这会上的南京诸官心头大震。
    似乎话里有话。
    以朝廷的实力,黄册贵点就贵点,存在所谓“想得轻了”的说法吗?
    黄册不只是是黄册,黄册是赋役的依据,黄册还是……大量地方官府裁决诸多田土争端的依据。
    杨廷和点了点头:“夏尚书既已具本上奏,朝廷必会再议。依夏尚书所说,如今库中所藏百万余册,已坏十之有八?”
    “下官既任南京户部,第一件事便是察问黄册库。究其根本,一则元年天风大灾,遭了一次水患。二则这十年来,先有宸濠之乱,而后陛下御极,南京人心不定,官吏也颇有懈怠。”
    夏从寿话里的意思:我刚到任,那黄册库的维护问题与我无关。
    但众人却只听到他话里“人心不定”四字。
    这次协调会结束后,夏言留了下来,通传完进入杨廷和见客的官厅就忍不住问道:“阁台,夏尚书挟黄册库自重,有何凭恃竟至于如此大胆?”
    “你要弹劾他?”
    夏言控制了一下情绪,眼睛看着杨廷和。
    仿佛只需要一个信号:假如陛下与杨廷和需要,他可以立即就去弹劾夏从寿。
    “公瑾想不明白?”
    夏言其实想得明白,他是来探态度的。
    杨廷和笑了笑:“他既已据实呈奏,等陛下旨意,等国策会议与费总宰拿出方略吧。”
    夏言没能探出什么态度,但杨廷和的笑容还是传递了信息。
    走出总督应天部院的大门,夏言回头望了望,目光其实是越过这大院,隐隐看往更北的方向。
    很显然,朝廷是早有方略的吧?
    只是自己还不够格知道。
    他转头往前,走向自己的轿子。
    但这不代表他参不透其中奥妙!
    ……
    南京诸部衙之中,哪个权力最大?
    在过去,是兵部。因为南京的实质最高权力机构是守备厅会议,而南京兵部尚书可以参赞机务。
    但现在微妙了,守备厅会议没有裁撤,南京城里却多了个总督应天部院,那总督名叫杨廷和。
    南京兵部尚书是之前的北京兵部右侍郎。
    前任兵部左侍郎杨廷仪总督江西,右侍郎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北京兵部其实暂时微弱——都是新官。其目的,自然是要为军务会议和权力扩大了一点的五府先让让路,方便皇帝更好地掌握住军权。
    所以现在,南京的军权,同样是被皇帝好好握在手里的——郭勋在练振武营,徐鹏举在担任操江提督,兵部尚书是皇帝越过左侍郎直接升任到南京的,杨廷和更是新法主持。
    兵部之外,就是吏部和户部能打。
    吏部不用说了,贾咏、黄佐、徐阶,不是杨廷和的门生故旧,就是皇帝的新朝新臣。
    而户部在如今的形势下,是南京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户部衙门里,夏从寿和童瑞回来之后,在官厅分位次坐好。
    “世奇兄今日颇有不满?”
    童瑞淡然回答:“下官不敢。”
    “你我何分彼此?士奇兄昔年虽不曾在户部任职,仕途却是自户科给事中开始。在工部四年,督造康陵、日精门、养心殿、清宁宫等,何其辛劳?不能再进一步位列参策也就罢了,转任南京,却仍旧是户部侍郎,我也常为士奇兄鸣不平啊。”
    童瑞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夏从寿:“如今南京诸部衙,吏部、兵部、都察院,都是只求能立功位列参策。夏司农此前说的话,南京礼部、刑部、工部却另有一派乖巧媳妇举止。”
    “不急嘛,才刚开始,我不是上疏了吗?”夏从寿笑着,而后收敛了笑容,“倒是二两银子一册,士奇兄一定要叮嘱那些商人,想继续做南京户部的事,这次必须把利让出来!那纸张掺蜜等事,万不能再做了!嘉靖一朝,这黄册只怕要时时翻查,你我不可留下话柄!”
    黄册用纸,不仅不像国初时候质量要求那么严格了,反而出现了新的玩法。
    既然黄册是从下往上填写申报,然后再核对汇总的,这自然也方便了地方上大量的人在黄册上做手脚。
    一册四份的黄册既然能彼此印证,大明又一直在开垦良田,那么田土总数怎么总在合理合法地下降呢?
    不好查。黄册库中百万余册如同浩海,统计工作都是官吏来完成的,皇帝掌握的数字,还不是下面报上去的?
    大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准确地掌握这些田土人丁数据,夏从寿也不能。
    因为太多旧年黄册已经坏掉了。为了方便做一些事,百余年来甚至开始有了主动人为的掺蜜纸。长期存放于架格之上,这掺了蜜的纸,格外吸引虫蚁喜欢——不知不觉地,许多旧账就被“格式化”了。
    查无对证,很多事才好办。
    夏从寿显然俨然“忠君用事”的态度,点明了千万别用这种纸,以备朱厚熜按需翻查。
    但他真的是为了朱厚熜考虑吗?
    童瑞点了点头:“我历任浙江左参议、陕西左参议、广西参政、湖广右布政使、顺天府尹、工部右侍郎,这点小事,夏司农放心。但此次只我南京户部表南京事重,礼部就不说了,工部铸钱、铸盐引堪合板模两大要责已去其一,盐法只怕也迟早改掉,他们也不急吗?”
    南京工部,原来就只有铸钱的宝源局和参与印刷南京户部这边的盐引堪合。现在宝源局成了企业,南京工部除了南京其他一些小工程,那就只有盐引堪合这半条短裤穿着了。
    在北京工部呆过的童瑞对此知之甚详:难道南京工部依旧备着,就只防备着修理南京偶然遇灾的旧禁宫大殿和皇陵、城墙?
    “都是不见风向不冒头的,我户部如今南京最重,且看朝廷意思吧。”夏从寿宽慰了一下他,“不必忧心,南京户部并无懈怠,确实在勠力用事。这一点,陛下必然知晓。”
    最后只是悠然喝起了茶:“我的奏疏呈上去,消息自然传开。清丈田土国策之下,士奇兄且看吧,朝野自然不知多少人要暗助你我。南京本就是国本所在,如今只不过挑明了一个必须在南京办好的国本大事。哪怕只剩下管着黄册库一件事,南京户部也不容有失!”
    就像夏从寿说的一样,他的奏疏送抵京城后,因为是纯粹的政务,自然要经过通政使司、北京户部、国务殿、北京户科等诸多衙口。
    太祖朱元璋规定了,黄册十年一造。黄册上的大明田土总数越来越少,人口也越来越少,夏从寿说这次会清出更多田土和人丁来。过去的旧册也必须清理补造一下,以便清丈田土和新法推行过程中方便许多田土争端案子的查证,这都是务实的提议。
    但是要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比之前按照一套八万册、一共四套、一册二两五银子、再加一些另外开支的近九十万两多了七成。
    这钱该不该花?
    “还没有人上疏附和?”朱厚熜好奇地问。
    “回陛下,没有。”
    回答他的,是新任的御书房伴读学士王慎中。
    今非昔比,御书房伴读学士的“影响力”大大下降,真的只是个秘书了。
    王慎中在这里帮朱厚熜整理通政使司送到御书房的奏疏,同时还有另一个工作——与他的同乡林希元对接明报上的诸多内容。
    朱厚熜听完有点感叹:“分明这几日里往来交际频率大大增长,人人关心,却都还在看风向。”
    “……臣惭愧,臣不明白。”
    朱厚熜笑着看他:“那就慢慢琢磨,或者去请教懋贞。”
    国策会议上,还在议严嵩的那个“开关”提议。
    但杨廷和去坐镇南京,在今年这朝廷和地方都开始进行衙署改制的情况下,唯一没动的南京诸部衙果然坐不住了。
    冒头的,也果然是南京户部。
    拿出来说事的,果然不是什么江南四省粮赋代征和转运,而是黄册库。
    一个黄册库里,藏了不知道多少已辞任、在任官员的龌龊。
    那些涂抹过的、更改过的、消失了的书页和数据,在这次大明清丈田土的过程中会不会被翻出来?民间无数的田土争端,能不能在查不到证据了的情况下直接生硬判决?
    官绅家里的田土是不能逃税避税了,只是这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各样的法子被归到他们手上的田土,自然还是仍旧归他们为好——田土多,总能多收上三五石粮食。
    千万别因为那黄册库中的纰漏,先找到证据收为官田了,再发卖给平头百姓。
    南京户部必须存在,必须“好沟通”,必须支持啊!
    消息传开后,天下不知多少官绅的目光都遥遥汇聚于南京后湖。
    湖心的岛上,近千间库房安静伫立。库房之中,堆叠在三层架阁上的黄册一言不发。
    入夜之后,虫蚁、老鼠仍旧如同这百年来它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在这里“富足”地生活着。
    岛四周的湖水,不因巡逻兵卫的脚步而震动,只会因风起浪。
    夏日天气多变,今夜有了雷雨骤风,水面高急。
    “都警醒些,防暴雨、防雷火、防走水!”
    南京户部主事工作很认真。
    没人有胆子烧了这里,保护是一定会保护好的,虽然其实这里烧了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黄册毕竟一册四份嘛,而且地方上还另有经常更新的白册。
    但你得知道,新法于广东、山东试行的这几年,其他地方府县的黄册、白册更新了多少版?真有了争端、一直告下去,始终还是要调这黄册库的黄册来查证的。
    此时黄册库如果被烧了,这点麻烦倒在其次,关键是它为什么好巧不巧这时候失火?
    不能烧,绝对不能失火!
    南京户部上下只想保住自己悠闲又手握重权的日子,并不想喜提九族消消乐。
    而在北京户部,右侍郎杨慎在会试结束之后终于又完成了他的第二个差使。
    在他面前,是在户部衙门里的足足十八桌。
    每个桌旁,都坐着十人。
    这些人,大多数都年轻。面相看着最老的,也不过三四十岁。
    现在,杨慎站了起来,端着酒杯:“我与你们朝夕相处,你们都是今科正副榜出身,本官是今科会试主考,但这三月之后,我与你们才真算是有师生之谊。但我之上,则是陛下。这培训课程,这结业考卷,皆出于陛下。我不避嫌,一人为户部三百新科正副榜进士师,你们须知陛下所望之重!”
    “……下官等谨记于心!”
    杨慎点了点头:“很好,既已结业,便称官职,不叙师生之谊。今日我为你们践行,你们此去后,这三年便都要好好用命了。”
    “必不负陛下所望,不负总宰和大司农、少司农所望!”
    现任的户部尚书,是叙功升上来的原广东左布政使张恩。
    他跟杨慎,也算老搭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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