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桂芳所在小组的位置是整个厂里最靠右的，又因为右边植被较多，是整个灰色厂房堆积成的画面里唯一的一点绿，领导的办公楼也就安在了这里。
    纺织厂的厂长叫宋义德，光看名字就知道父母给予他的期许。有道义也要有道德，可本尊一露面，两者全无。
    肥头大耳成了这些吸血鬼的标配，奈何宋义德生了一双缝眼，以至于随时随地都有一种门缝里看人的感觉。臃肿的脸上充满了坑洼，每日三餐离不开肉的他将油渍提炼出来覆在了整个面上，油光满面的怎么擦也擦不净。
    作为厂里的一把手，规章制度在宋义德这就是一纸空文。早上睡到自然醒，下班时间全看饭局的早晚。本来今晚也有个朋友的宴席，可对方临时有事，也就在办公室里歇息了一会儿，毕竟下午刚训斥了车间主任一顿，而骂人对于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却快过两百的宋义德来说，也是一个费劲的体力活。
    刚揉着眼，想要来到窗前吸纳换气，就被一百米开外的人群给吸引了过去。
    “什么情况，下班的点了，怎么还这么多人。”
    之所以有此疑问，一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正常点上下班，根本不知道还有加班这一码事；二是车间主任提前打了招呼，说是为了赶进度，会安排员工轮流值班，让机器持续保持运转，并再三表示这都是员工自愿的，还有相对应的加班费补偿。
    可按照目前这个状况，好像和主任对他汇报的差之甚远。
    胖人也有胖的好处，那就是无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都要比人慢一步，这也是受身材所限。宋义德没有立即下楼查明情况，他决定再等一等，聚众不一定是坏事。
    可就是这么一犹豫，等了那么一等，一锅的粥煮沸后飞溅了出来。
    “说，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这么目无纪律，以下犯上，厂里，组里教给你们的规章制度都忘掉姥姥家去了吗？”
    主任姓黄，除了剥皮鬼这个登不上大堂的绰号，还有一个黄大仙的外号。源自一次厂里的庆功宴，黄主任端着酒杯疯狂的拍着一众领导的马屁，恨不得将所有座首上的领导们依次排序，罗列仙班。
    被拍的最舒服的厂长宋义德拍手大笑，“好一个没脸皮的黄老儿，既然我都成玉皇大帝了，何不封你一个黄大仙。”
    至此，黄大仙就成了黄主任口口相传的叫法。他本人也很中意，毕竟这也是马屁换来的荣耀。
    骂完缓解了些许不快的黄主任正准备制定接下来的任务，却看到饶桂芳依旧如同木头一般杵在那，刚刚熄灭的怒火瞬间重燃。
    “你还站在那干嘛，不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吗。整天嫌苦怕累的，怎么不干脆辞职回家养老，窝囊货。”
    饶桂芳站在原地是事出有因的，刚才传达室里打来一通电话，说是有人找。到了以后仔细一听，原来是院里的董大妈遭了凉，得了感冒，自己去了诊所后才发现没带钱。别人问她要，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饶桂芳。
    正好，作为厂里退休的老职工，传达室里的电话记得再清楚不过，而厂里也懒得更换号码，从而保留至今。
    想着老人孤苦伶仃，又病患缠身，心急的饶桂芳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主任，家里有点急事，我能先回去一趟吗？”
    “回去？怎么，加班不想加，现在连会也不想开了，本事渐长啊。告诉你，不行！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拿那些三岁小孩的把戏来骗我，多大的人了，也不嫌害臊。”主任说完转过了头，准备安排任务。
    “主任，院里的董大妈现在正在看病，她一个孤寡老人，真的需要有人照顾啊，您就大发慈悲，准我一回吧。”饶桂芳苦苦的哀求，她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候成了寡妇，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候，只有董大妈走进了那扇尘封许久的大门。
    那不是一个和蔼慈善的老人，更是一个无微不至的亲人。
    饶桂芳一提起董大妈这个名字，后排部分的员工很快躁动了起来。
    有些年轻不知道的询问着身旁工龄大的长辈，“董大妈是谁？我看好多人一听到这个名字表情都变了。”
    那些老员工先是陷入了追思，随后悠然叹道，“那是一个真正如同蜡烛一般的人，一辈子都在燃烧自己，照亮他人。不说以前，就说现在，她生病一人走去诊所，为的就是不麻烦其他人，要不是老了记性不好，忘记带钱，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还有如今这茬。”
    年轻人来了兴趣，继续追问道，“那以前呢？她都做了哪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惊天动地？”老员工先是瞟了一眼，随后冷哼道，“就是多了你们这些浮于表面的人，才让厂里的风气变得浮躁了起来。以往踏实肯干的性格全都成了表面功，领导检查就干的热火朝天，一走就开始磨洋工，这样的厂子，怎么能不衰败。”
    被说了一通的年轻员工垂头丧气，“又不是只我一个，他们都是这么干的，骂我干嘛，有本事把他们都骂一顿。”
    “你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年轻员工立马点头，“您说，您说，我虚心接受您的教训就是了。”
    老员工先是思索，随后说道，“惊天动地的事肯定是没有的。”
    “啊！”年轻员工有些着急，“感情您是在玩我呢。”
    “闭嘴，年轻人就是这么毛躁，不懂把话听完的礼貌吗。”不等年轻员工认错，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一个人能把乐于助人这件小事做上一辈子，这比那些惊天动地的小事，更加令人震撼吧。”
    “一辈子？有这么夸张吗？”年轻人明显的不信。
    “夸张？你问问前面那几个老东西，哪个敢昧着良心否认的。以前谁生病了，董大妈第一个嘘寒问暖，还会及时的送上热水。工友们辛苦一天累的腰酸背疼，她硬是靠着字典把一本按摩书学的通透，这一按就是几十年，我们当时还开玩笑，您这下岗了都有活做。”
    良久，老员工才说道，“做一件好事不难，将一件好事做上十天也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啊。她从来就不惊天动地，因为她已经成为了我们心中的天地，你的路还长，好好学吧。”
    这样的故事在人群中传了开来，大多数人立马选择了相信，因为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
    当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在听到董大妈乐善好施的事迹后，纷纷望向了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轻微的驼背，那是因为日以继日的低头缝纫造成的。那个背影并不宽厚，甚至微风拂过，两旁的空气将整个衣衫吹的鼓起，那是因为瘦弱的肩膀需要独自扛起破碎的家庭。那个背影甚至有些孱弱不堪，让人相信一碰就倒。
    而这个担忧，成了现实。
    饶桂芳想要上前哀求，却被心烦意乱的主任猛推了出去，就如同驱赶蝇虫一般。
    饶桂芳倒了，那个刚刚在年轻人心中树立起的支柱顷刻间分离崩塌。润物细无声，那么多天的恩惠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被时间给麻痹，只是被常态给遮掩，一旦被人提及，拨开云雾立见光明！
    赤红的眼快要爆裂开来，手上的青筋绿的可怕。龙有逆鳞，而这群年轻的小伙子们在被唤醒之后，有了共同守护的信仰。那是在迷茫的道路上，唯一的光亮。
    现在，这道光跌落在了尘埃中，怒火取代了她，充斥天地。
    混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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