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着办。
孔太平进屋后,妻子和儿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随后,一家三口早早开着空调睡了。儿子想同孔太平说话,却被他妈妈哄着闭上了眼睛。儿子睡着以后,孔太平才同妻子抱作一团,美滋滋地亲热了半个小时。事情过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任凭妻子用湿毛巾在身上揩呀擦的。接下来妻子将半边身子压在他的胸脯上,说起西河镇发生泥石流后,自己心里不知有多担心,还说她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当年到云南去支边,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辆汽车,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车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一具尸体也没找到。孔太平听说妻子天天打电话到镇委办公室去问孔太平是不是平安,同时又不让小赵告诉他,心里好不感动,两只手也在妻子身上抚摸起来。不料妻子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镇里是不是有一个从地区下来的年轻姑娘。孔太平就烦她像个克格勃,想将自己的什么事都查清楚。他一推妻子说自己累了,想睡觉,一翻身,就真的睡着了。
孔太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醒,睁开眼睛时,见妻子坐在自己身边,还以为自己只迷糊了一阵。听妻子说儿子已上学去了,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然是红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妻子却一直在担心,怕他睡出毛病,连班也不敢上,请了假在屋里守着。他瞅着妻子笑了一阵,忽然一弯腰将她抱到床上,飞快地将她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
恩爱一场,再吃点东西,就到了十一点。孔太平也懒得出门了,索性开了空调坐在屋里信手翻着妻子喜欢看的那堆闲书。午饭后,孔太平又开始睡午觉,直到下午四点半才爬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说,总在盼睡觉,今天算是过足了瘾。
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炉子,住楼上的邻居同他搭话。邻居说,从昨晚到今天,他们总感到这屋里有个男人,却又不见露面,还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来了哩。孔太平的妻子笑嘻嘻地将邻居骂了几句。孔太平则说现在找情人挺时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哩。这话邻居没听进去,妻子却听进去了,晚饭没吃两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发上一个人暗自神伤。
孔太平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趁着儿子在专心看动画片,他对妻子说,如果她总是这么神经过敏,他马上就回镇上去。这一招很灵,妻子马上找机会笑了一阵,接着又里里外外忙开了。
孙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县台的新闻节目后,换上皮鞋正要出门到县里几个头头家走一走,电话铃响了。孔太平以为是镇委会哪一位打来的,一接电话才知道是派出所黄所长。
黄所长说,你托我问的那件事,我已问过,你判断得很对。
孔太平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好在他迅速想起来,自己托他问的是洪塔山的事。他说,具体情况如何?
黄所长说,其他该要的东西都有了,只是还没有立项。
孔太平见黄所长将立案说成是立项,马上意识到他现在说话不方便。一问,黄所长果然是在公安局门房给他打电话。孔太平就约黄所长上家里来谈。十几分钟后,黄所长骑着摩托车赶来了。进屋后,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妻子说笑几句。
孔太平叮嘱妻子不要进屋,他们有要事要谈。
黄所长告诉孔太平,有人联名写信检举洪塔山,借跑业务为名,经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仅仅是在县城里,那几个在公安局挂了号有前科的小姐,都指认洪塔山是她们的老客户。告状信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写得清清楚楚。黄所长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连住旅店宾馆的发票复印件都有。看样子这几个联名告状的人大有来头,一般的人不可能得到这些材料。
黄所长说,只要立案,洪塔山肯定在劫难逃。
孔太平听黄所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镇上的普通职工,因为种种原因同洪塔山产生过冲突,所以一直想将洪塔山整倒。但是这些人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弄到这么完整的材料。孔太平听到黄所长说那住宿发票复印件上,有“同意报销”几个字,很明显是从养殖场账本上弄下来的。他马上联想到财政所,只有财政所的人在搞财务检查时,才可能接触到这些已做好帐的发票。
黄所长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检举信从档案中拿出来毁了。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做,他是执法者,万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议这事让地委工作组的孙萍来做,因为她同管理这些检举信的小马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
黄所长又帮孔太平分析,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只能是赵卫东。在生意场上走的人,大都有过这类淫秽经历,镇上几个小企业的头头,甚至半公开地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往来,除了家里吵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公安局或者派出所检举揭发,主要是他们分量太轻,就算全部扳倒了,也得不到好处。重中之重的洪塔山就不一样了,养殖场实际上在控制着西河镇的经济命脉,谁得到它谁就可以获得政治上的主动。孔太平觉得黄所长言之有理,赵卫东管财政而不能插手养殖场,权力就减去了一半。按照赵卫东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这种做派也像他的惯用手法。
说着话,黄所长长叹一声,有些档案我也不能看,听管档案的同事说,洪塔山那点事,与其他被检举的企业家相比,还可以评上先进模范。那些案子都被封存了,县太爷发了话,若将犯罪的经理厂长全抓起来,县**就得关门,当警察的也得到街上去摆摊糊口。
孔太平说,其他厂长经理的案子真的被封了起来?
黄所长说,话是这么说,但总得来几下敲山震虎,还可以缓一缓老百姓心中的怨气。
孔太平说,这就对了,撞在枪口上的就算倒霉。
黄所长点点头。他起身告辞时,一连看了几眼那嗡嗡作响的空调,并说,这东西让人觉得比妻子还亲热。
两人笑起来,站在门口握了握手。
回屋后,孔太平见妻子在那里抹眼泪。一问才知道妻子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法,才约黄所长来密谈。妻子说,这几年银行待遇不错,家里有八万元存款,若是犯的经济案,她可以帮他退赔,若是男女作风问题,她可是要离婚的。
孔太平安慰了一番,她还不相信。
惹得孔太平生气了,他说,夫妻几年,未必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经济上家里沾没沾别人的光你应该最清楚,作风上怎么说你也不信,我发个誓,若是在外有别的女人,那东西进去多少烂多少。
妻子破涕为笑,还嗔怪他一张臭嘴只会损自己。
孔太平给洪塔山打电话,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就让洪塔山的妻子转告,明天一早将桑塔纳派到县城来,并让司机带足差旅费,他要到地区去一趟,同时他又要求不得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行踪。
打完电话,孔太平出门转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县里已正式将自己同东河镇的段书记一起列为下一届县委班子的候选人,可实际空缺只有一个,因此竞争会很激烈。二是赵卫东今天在县财政局活动了一整天,最后搞到一笔五万元的财政周转金,拿回镇里去发工资。这两点都让他心绪难宁。首先县里的周转金是用于生产,既要计算资金利用率,又要按时偿还,用它来发工资实际上是寅吃卯粮,现在不饿肚皮将来饿得更狠。可是别人不管这个,他们只管十五号来领钱,担心着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其次是那没有把握的候选人资格,他很明白,在人缘关系上自己远不如东河镇的段书记,段书记非常精明,在省地组织部门都有比较可靠的关系户。
孔太平回家后,第一句话就问镇上是否有电话来。听说没有,他心里很不踏实,手都摸着了电话话筒了又缩回来。他觉得自己有些虚弱,但又不相信赵卫东一天之内就能扭转乾坤。
孔太平很晚没睡着,很早就醒来。正在刷牙,外面汽车喇叭响了两下。他以为是桑塔纳到了,开门一看却是小许的吉普车。小许问,有没有要他办的事。孔太平想了想说暂时没有。他本来要小许吃早饭以后再来看看,他担心养殖场的桑塔纳不会准时来或者根本不来,一转念又决定如果洪塔山胆敢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他就让其尝尝监狱的滋味。
孔太平要小许这几天在镇里守着,赵卫东要用车,也别老不给他面子。
小许应声走后不一会儿,桑塔纳就来了。
一上车,司机就告诉他钱带得很足,并说是洪塔山亲口说的数字。
孔太平问洪塔山昨晚干什么去了,司机说洪塔山找赵镇长有事。
孔太平心里来了火,他装着若无其事地问,是不是有什么难题?
司机不知道,随手拿出一只大哥大,说是洪塔山让他带给孔书记的,机器已办了全国漫游,走到哪儿都可以打电话。
孔太平拿过大哥大,反复把玩一阵,心情渐渐好起来。车出了县城,他问司机来时碰见小许的车没有,司机说碰见了,但他不愿惹小许,远远地拐进一条小巷,绕道而行。孔太平说他们都是小心眼。
桑塔纳跑得很快,半路上,孔太平给地区团委办公室打电话,孙萍不在。他说了自己的身份,请团委办公室的人通知一下孙萍,让她在办公室等候,他有急事。十点钟不到,车子就驶进了地委大院。孔太平第一次怀着个人目的来此,也不知是不是车坐久了的缘故,进到那气势很压人的办公大楼后,两腿竟然有些发飘。他在找到团委办公室之前,先看到组织部办公室,一溜七八间屋里坐着的全是一些比自己年轻一大截的男女。一想到多少基层干部的前途都由这些涉世不深的人所掌控,孔太平心里不由得感到几分可悲。
孙萍仍旧不在办公室。这让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无策。本来可以马上回到车上,但他在楼里多待了一会,才出来。
司机哪里知道这段时间孔太平全在卫生间里蹲着。
他对司机说组织部一位副部长约他下午再来,现在他们先去找个地方住下。
地委直接管的宾馆就在地委大院旁边,登记了一个双人间后,孔太平说自己去看一个朋友,如果十二点没回来,那就是有事缠住,司机可以自便。其实,孔太平是去找孙萍的住处,找了好久总算找着了,门口晾着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却不见人。他给孙萍留了个纸条,让孙萍回来以后到宾馆来找他。
孔太平看看手表,见快到十二点了,便上街找了一处小饭馆,要了一碗肉丝面和一瓶啤酒,三下两下吃下去。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去,街上太热没法待,他干脆花五元钱买了一张票,进到一家门口写有冷气开放的镭射影厅看起电影来。他没想到是一部三级片,尽管很刺激,但他一直如坐针毡生怕万一被人认出来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场时,他赶紧抢在头里第一个离开。出了门,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朝与宾馆相反的方向走了几站路。然后站在街边给宾馆打电话,说是几个朋友将他灌醉了,要司机到他说的地方来接他。司机开着车来后,他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样,一头倒在后座上。
回到宾馆,孔太平趴在床上,吩咐司机四点钟喊醒他。司机果然在三点五十分叫喊起来,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后仅从提包里拿出一只小文件包,夹在腋下,匆匆出了门。
孙萍依然没去办公室,住处门上的纸条也原封未动地粘在那儿。
孔太平从没遇到这样的冷待,心里难受极了。
这时,他看见东河镇的段书记从一辆车子里下来,拎着一只大包,朝比孙萍的住房好许多的那片小楼走去。孔太平躲在密密的灌木篱墙后面,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老段空着手从小楼那个方向走回来。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着,觉得自己挺悲哀,费尽心机玩些小花样,目的只是骗司机,不想让司机小瞧自己,说自己没门路,来地区后鬼都不理。人家姓段的玩得多么潇洒,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谁也不怕。走出宿舍区,孔太平又看见老段的车停在办公楼旁。他等了几分钟,便看见一群人拥着老段从办公楼走出来,亲亲热热地送老段上车,老段与他们握手都握了两三遍,那些人一个个都在留他住一晚上,老段说他只有一天时间,时间长了,家里说不定会闹政变。
老段走后,孔太平垂头丧气地回到宾馆。
司机问他怎么了,他一惊后醒悟过来忙说是中午的酒还没醒。为了表示喜悦,他打开电视机的音乐频道,随着那些歌星哼唱起来。
晚饭他们是一起吃的。司机说孔太平有喜事临门,应该要个包房,自己庆祝一下。孔太平不肯,就在宾馆买了两张普通进餐票,进了普通餐厅。菜饭刚上来,门口忽地涌进四个姑娘,打头的正是孙萍。孔太平激动地叫起来,孙萍一看也有些惊喜。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孙萍说她手上有些多余的会议餐票,今天没事就约了几个朋友来这儿吃饭。
孔太平一时高兴,就说今天我请客,找个包房好好聚一聚。孙萍她们也不谦让,很熟悉地挑了一间叫梅苑的包房。大家边吃边唱,孔太平不会唱卡拉ok,在一旁专门听。那司机却唱得很好,转眼间就分别同每个姑娘联手唱了一曲对唱。孔太平瞅空问孙萍忙不忙,想不想就他的车去西河镇。孙萍说,要走也只能在后天走,孔太平连忙答应他可以等她一天。
孔太平不敢直截了当地请孙萍出马,他怕孙萍一口拒绝,准备到了县里以后再跟她挑明。
这顿饭花了一千多元钱,孔太平心情好,也不怎么心疼钱了。他原以为孙萍晚上要好好陪陪自己,哪知孙萍吃了饭就要走,丝毫没有在镇里时总想往自己身边靠的那种样子。好在孔太平顾不上计较这些,约好明天晚上在宾馆房间里碰一下头,确定后天出发的时间。
第二天,孔太平让司机整天自由支配,走亲戚会朋友都可以,只要晚上早点回来睡觉就行。他说自己要写一个报告,是地委组织部要的,今天必须交给他们。司机走后,他一个人关在房间哪儿也没有去,看了一整天电视,闲得无聊时,他用那只大哥大给家里打电话,同妻子、儿子聊天。他一个人也懒得去外面吃饭,就在宾馆小卖部里买了些方便面、火腿肠和啤酒等,在房间里对付了两餐。晚八点司机才回来,又过了半个小时,孙萍来了,大家说好明天吃过早饭就出发。
孙萍坐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走。
她走后,司机有些不满意,说孙萍在下面当工作组时,乖得像个小媳妇,一回到上面就变成了冷眼看人的阔太太。孔太平替孙萍解释,她本来有安排,请他们去跳舞,被他推辞掉了,乡下干部不能学上这些东西,学上了就更不安心在基层为普通百姓做实事。前面那些话是他现编的,后面的却是真心话。
孙萍一到县城便又变回来了,一举一动都乖巧可人。孔太平安排孙萍在县**招待所住下。她一进房间,脸也没洗就说自己忘了一件事,本来应该带孔太平到组织部去见见朋友,哪知一忙人就糊涂了。孔太平心里有事需要孙萍帮忙,顾不上计较这种小伎俩,一边说这事来日方长,一边将这次去地区的真实目的告诉了孙萍。孙萍想了一会说自己先洗个脸。她在卫生间足足待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也许是化过妆,那笑容显得更加动人。
孙萍笑眯眯地说,孔书记千万别以为我是在谈交换条件,其实我早就有在基层入党的愿望和要求,只是怕自己条件不够才一直没有向你表露出来。
孔太平沉吟了一阵说,派下来当工作组的同志,能不能在下面入党,这事还没有过先例,可能得研究一下。
孙萍说,说真心话,如果是别人,孔书记开了口,我不会有二话。可是我实在不想帮洪塔山。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向你汇报,今年年初时,你派我同养殖场的几个人一起到南方出差,一路上洪塔山就反复说,这次要我当他们的公关小姐,并说只要生意做好了,他给我从头到脚都按现代化标准进行包装。我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笑笑,谁知一到深圳他就来了真,深更半夜要我同他的一个客户去游泳池游泳,气得我差点要甩他一耳光。当时我的确是为镇里的利益着想,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例假来了,委婉地回绝他。我后来越想越气,无论怎样,我是地委派下来帮忙工作的干部,洪塔山怎么可以如此狗眼看人哩。
孔太平隐约记得洪塔山曾经说过,孙萍差一点当了他的公关小姐。
孔太平顾不上求证真伪,他说,无论怎样,小孙你得从我们西河镇大局去看,洪塔山是有不少坏毛病,可现在是经济效益决定一切,养殖场离了他就玩不转,同样镇里离开了养殖场也就运转不灵。说实话,这事到现在我还瞒着洪塔山,将来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认为现在的党委**都是围着他转,离了他就不行,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从这个道理上讲,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帮我,稍作点夸张说,是在帮助西河镇的全体干部和人民。
孙萍说,我也说点心里话,尽管现在许多人把入党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机关不入党就矮人一头,升职提干都轮不上。机关里年轻人多,等排队轮上你时,人都快老了,再当个科长、副科长有什么意思。所以下来帮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层将党入了。不然,基层又苦又累,谁愿意下来。
孔太平突然意识到,前天自己在地委大楼见到组织部那帮年轻人时,所产生那种蔑视是完全错了,连孙萍这样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远见,那些人想必会更加厉害。
孙萍继续说,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与我一同下到邻县的那些年轻人中,已有三个人在火线入党了。
孔太平咬咬牙,终于答应了孙萍,但他提出孙萍自己必须拿出一两件说得过去的事迹。
孙萍脱口说出可以用自己前些时在泥石流灾害救助活动中的表现作理由。
孔太平差一点被这话噎住了,他实在佩服孙萍敢于说这种话的勇气。孙萍说她在救灾现场被碎玻璃割破脚掌,那件刚买的新裙子也被树刺拉破了。不管怎样,救灾过程中有她,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找公安局的小马是孙萍一个人去的,孔太平从司机那里拿了一千元钱给她做活动经费,孙萍没有要,她说小马不是那种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小马一向只看重一个情字,亲情、友情、爱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趁孙萍去公安局时,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有几分零乱,这同妻子一贯爱整洁的习惯有些相悖。他便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才让她变得手忙脚乱连屋子也顾不上收拾。他进到里屋,果然看见桌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妻子写道:舅舅被恶狗咬伤,住在镇医院里,我去看看,下午赶回来。孔太平有些吃惊,他隐约感到那恶狗可能就是养殖场养的那些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拨打镇上自己房里的电话号码,电话没人接。他又给黄所长打电话。他想既是恶狗伤人,派出所一定会知道原因的。
果然,黄所长告诉他,的确是洪塔山养的大狼狗咬伤了田细伯,起因是为了那块棉花地的归属问题。具体细节还没搞清楚,但赵卫东已叫人将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黄所长说,他已看出一些端倪,这个事件的幕后人物是赵卫东,因为他听见田细伯骂出的那些难听的话语中,提到洪塔山勾结买通赵卫东想强行夺走他的土地。
孔太平刚同黄所长通完电话,孙萍就将电话打进来,要孔太平赶紧回招待所。孔太平锁上家门回到招待所,孙萍见面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孙萍说小马曾经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小伙子,过去还每星期写一首诗,可现在开口要钱,结巴也不打一个,舌头翻个身就要五百。孔太平将孙萍方才没有要的一千元钱都给了她。
孙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让她拿着备用。他有一种预感,孙萍再去时小马可能要加码。果然,孙萍再次回来,进门就很文雅地骂了一句小马,说他一日三变,刚说好五百,回头又要翻一番。孙萍说,小马又提出洪塔山刚在西河镇犯了案,所以这检举信就更加重要了。孔太平相信孙萍没有从中鲸吞,因为洪塔山刚刚犯案的事是不可能瞎编的。花了钱将心病去掉,怎么说也是值得的。孙萍告诉他,那些有关洪塔山的检举信及材料,小马都当着面烧毁了。小马问是谁请她出马的,孙萍没有告诉他真相,而说是洪塔山自己请的她。
孔太平无心陪孙萍,正好孙萍说她已有安排,不用任何人陪,县里有她三个同学,他们要聚一聚。回到屋里,孔太平一直盼着电话铃响,他急于了解舅舅被咬伤的情况,却又不想丢身份打电话到镇委会去问,因为这样的事,下面的人总是应该主动及时地向自己汇报的。等到下午三点半,镇里还无人打电话给他,倒是小许敲门进来了。
小许一坐下就告诉他恶狗咬人的事情。
原来洪塔山这几天一直瞒着孔太平在同田毛毛办那棉花地转让手续。因为土地所有权在国家和集体,这事必须通过村里,村里知道田细伯视土地如生命怕闹出事,就推到镇上。那天晚上孔太平打电话找不着洪塔山时,洪塔山正在同赵卫东谈这棉花地的事。赵卫东一反常态,不仅支持而且非常积极,第二天还亲自到养殖场去敲定这事,在场的村干部偷偷向田细伯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证时,被田细伯当场捉住,狠狠揍了一顿。田细伯拿着从田毛毛身上搜出来的土地转让合同书几次想闯进养殖场大门,都被门卫拦住。天黑以后,洪塔山牵着一只大狼狗在镇上散步时,被田细伯看见,他扑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挨了田细伯两拳头,但洪塔山牵着的那只大狼狗,一口下去就将田细伯手臂上的肉撕下来一大块。事发之后,赵卫东翻脸不认人,不仅指挥人将狼狗当场打死,还将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赵卫东还委派小赵代理养殖场经理职务,又将田毛毛安排进养殖场协助小赵工作。在土地转让合同书中本来就有这一条,由田毛毛出任养殖场办公室主任。
小许说的这些情况,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洪塔山瞒着他搞的这些更让他气愤。他这才明白,那天田毛毛说自己马上有一个让他意料不到的工作,原来是指的这些。他特别想不通的是赵卫东这么安排田毛毛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去管理养殖场,这种决策能力实在不敢恭维。
小许走后,孔太平决定给镇里打个电话,他要让那些人重新体会一下自己。他拨通镇里电话后,只对接电话的小赵说如果看到他妻子就让她马上回家。说完这话他就将电话挂了,他很清楚妻子这时肯定已在回县城的末班车上。他知道小赵马上就会将电话打过来。果然,一分钟不到,电话铃就响了。他拿起话筒,听见小赵在那边问是孔书记吗,就将话筒放在一边,随手将录音机打开,让小赵最喜欢听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声音大到不能再大。小赵不停地叫,孔书记,他不回话,也不压上话筒。十分钟后,他才用一个指头敲了一下压簧,话筒里立即传出嘟嘟声来。
天黑之前,妻子回来了。她说的情况同小许说得差不多,另外还说舅舅同田毛毛断绝了父女关系。孔太平估计小赵他们晚上可能要赶过来,便故意出门躲避。他对妻子说,自己在十点半钟左右回来,小赵来了先不用催他们,等过了十点钟再找个理由让他们走。
妻子心领神会,答应到时就说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点钟没回就不会回来。
孔太平在第一个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阵后,出来时一眼看见孙萍同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在街边的林荫树下慢慢地散步,不时有一些比较亲密的小动作与小表情。孔太平不声不响地观察了一阵,忽然觉得如果孙萍旁边的小伙子就是小马,那他绝对不会开口朝孙萍索贿,避免破坏自己的形象。孔太平不愿想下去,他同样不愿一个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坏。
小赵他们果然来了。孔太平没有估计到的是,同行中还有赵卫东。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这些小伎俩有些过分了。妻子对他说,赵卫东在屋里坐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一共四次使用向孔书记汇报工作这类词语。按惯例,镇长是不能用这种词语的,赵卫东破例这一用,竟让孔太平生出几分感动。
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阵,觉得自己还是提前结束休假为好,赵卫东没有明说,但他这行动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层意思。他开口同妻子说了以后,妻子开始坚决不同意。他细心地解释了半天,妻子终于伸出手在他身上抚摸起来。见她默认了,他也迎合地将手放到她的胸脯上。
孔太平和孙萍坐着桑塔纳一进院子,小赵就迎上来,开口就检讨。随后赵卫东真的将这几天的情况向他做了汇报。孔太平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直到听完了,他才说,暂时按赵镇长的意思办吧。这话明显是专指养殖场的情况。随后,他布置小赵,通知镇里有关领导和单位,开展一次抗灾救灾的评比表彰活动。
孔太平先到医院看望舅舅。舅舅将他臭骂一顿,一口咬定这些是他策划的,然后借故走开,让别人来整他。孔太平不便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多做解释,站在床前任舅舅怎么骂。骂到后来,舅舅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见许多人都挤在门口围观,又骂孔太平真是个苕东西,这么骂都不争辩,哪里像个当书记的,这么不顾自己的威信。孔太平非要等舅舅骂完了再走,舅舅没办法,只好闭上嘴。
办了一圈事后,孔太平才去派出所。刚进门就看见田毛毛正缠着黄所长磨嘴皮子,要黄所长放洪塔山一个小时的风,她有要紧的业务上的事要问。黄所长不肯答应。孔太平没有理睬田毛毛,只对黄所长说,自己要同他单独谈点工作。说话时,他甚至看也不看田毛毛一眼。黄所长就要田毛毛回避一下。
气得田毛毛跺着脚说,当个书记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土皇帝吗,别人怕,我连做噩梦时也不会怕。
田毛毛一走,黄所长就开口问孔太平事情办得如何。孔太平将经过简单说了——遍,最后才说到一千元钱的事。他还没说完,黄所长连忙直摆手说,这个我不听,我什么也不知道。孔太平明白黄所长的意思,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黄所长问他想不想见洪塔山。孔太平先没答复,反问这事会是什么结果。黄所长说照道理也就是罚罚款了事,但他觉得这种人得到机会应该关他几天,让他以后能分出好歹来。这话在孔太平心中产生一些共鸣。黄所长又问他,洪塔山随身带的大哥大要不要拿下来。自从洪塔山进来以后,就一直用大哥大朝外联系。黄所长担心将那大哥大拿下来后会影响养殖场的业务,才没有下决心,但他一直在怀疑洪塔山在用大哥大调动客户来向镇里施加压力。田毛毛这么急着要见洪塔山一定也与此有关。
孔太平马上给小赵打了个电话,问他养殖场现在的情况。小赵说洪塔山被关起来后,有四家客户打来电话,说是从前的合同有问题,要洪塔山在三天之内赶到他们那儿重新谈判,不然就取消合同。小赵随口漏了一句说,赵镇长为这事挺着急。孔太平一下子想到赵卫东是感到不好收场,才请他回来收拾局面的。放下电话后,他同黄所长合计了一阵,黄所长断定这是洪塔山做的笼子,目的是逼镇领导出面做工作放他出去。孔太平当即叫黄所长收了洪塔山的大哥大,同时又叫小赵安排人将养殖场电话机暂时拆了,免得外面有人将电话打进来。他要黄所长对洪塔山宣布行政拘留十天,到了第五天,再由他出面担保,放洪塔山出来。
黄所长很快办好了与此有关的一些手续,然后就去向洪塔山告知,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大哥大。黄所长说,他将裁决书一宣布,洪塔山竟跳起来,那模样实在太猖狂。洪塔山口口声声说这是政治迫害,他要求见孔书记。
孔太平硬是坐着等了一个小时,才让黄所长将洪塔山带上来。
见到孔太平,洪塔山情绪很激动地说,这是赵卫东设的圈套,原因是自己不该同孔太平走得太近。
洪塔山嚷得正起劲,孔太平忽然一拍桌子,厉声说,你这是狗屁胡说,你哪儿同我走得近,我叫你别打那棉花地的主意,你怎么不听我的。当着黄所长的面跟你说实话,照你的所作所为,坐牢判刑都够格。
洪塔山愣了愣,人也蔫了些。孔太平说了他一大通后,又说不是自己不保他,是因为回来晚了,裁决书已经下达,没办法收回,所以希望洪塔山这几天表现好一点,他再帮忙争取提前几天释放。孔太平问洪塔山业务上有什么要急办的。洪塔山说没有。孔太平就问他合同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说那是自己串通几个客户要挟赵卫东的。洪塔山回拘留室后,黄所长说这种人得送到县拘役所去灭一灭威风。孔太平表示同意。
临走之前,黄所长提醒孔太平,田毛毛在洪塔山手下干不是件好事,稍不慎就有可能出差错。孔太平说他已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目前她铁了心,连父亲都敢对着干,别人就更没办法约束,只能等——阵再想办法调开她。
过了两天,镇里开会,孔太平提出要发展孙萍入党,表态支持的人很少,妇联主任公开表示异议,认为不能开这个先例。孔太平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从上面下来的人,又是女同志,能主动参加抗灾救灾活动,就很不容易了。现在上面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每来一个人我们就应该让这个人心里留下一些可以作纪念的东西,万一他们以后发达了,对西河镇多点怀念,总不会有坏处,从这一点上讲,这也叫为子孙后代造福。孔太平说孙萍年轻,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年纪大了,不可能沾她什么光,但镇里的年轻干部就很难说了。说不定哪天就需要人家关照。孔太平一席话将年轻干部的心说动了。孔太平抓住时机要赵卫东作为孙萍的入党介绍人,赵卫东犹豫片刻,点头同意了。他还接着孔太平的话说这也叫感情投资。他俩——表态,这事就成了。当天孙萍就拿到了入党志愿书。
有天夜里,孔太平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那人说,洪塔山在拘役所折磨得实在受不了,请孔书记无论如何快点保他出去,哪怕早一小时也是天大的恩情。
孔太平一算已到了第五天,便约上黄所长,第二天早饭后,一行人开着车直奔县拘役所。拘役所关的人太多,洪塔山在那里一点优越地位也没有,几天时间人就变得又黑又瘦。孔太平他们去时,洪塔山正光着头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同另一个犯人搭伙抬石头。见到孔太平,他扔下抬杠就跑过来。看守在后面吼了一声,要他将这一杠石头抬完了再走。洪塔山二话都不敢说,乖乖地拾起了抬杠,抬着石头往一处很高的石岸上爬。
洪塔山回来后,孔太平依然让他当养殖场经理。
田毛毛则正式当上经理助理。孔太平见已成了既成事实,干脆让镇里下了一个红头文件,想以此加强约束。
舅舅出院以后,很长时间胳膊都用不上劲,所幸狼狗咬伤的是左手,对干农活影响不大。秋天,棉花地换茬后,舅舅又将小麦种上。麦种是孙萍帮忙撒的,孙萍入党后,各方面表现突然好了许多,舅舅在一天当中为她说的好话,比田毛毛一年听到的还要多。
因为田毛毛一直不回家去,孙萍没事时就去孔太平的舅舅家,替两个老人解解闷。种完小麦,还没等到它们出芽,孙萍下来的时间到期了,孙萍走时还到那块没有一点绿色的地里看了看。然后去养殖场拿走田毛毛养在一只小鱼缸里的两只长相很特别的“迷你王八”。
秋天的天气很好,可孔太平心情非常不好,上面一抓反腐败,甲鱼的销路就大受影响。洪塔山带着田毛毛在外面跑了——个多月,销售量却比去年同期少了近三分之一。就这样也还算是最好的,其他一些养甲鱼的同行,干脆停止使用暖房,让甲鱼冬眠,免得它吃喝拉撒要花钱。洪塔山神通比同行们大,这是他们一致公认的。然而就这三分之一让镇里财政处境更加困难。国庆中秋相连的这个月,孔太平咬着牙动用了那笔别人捐赠的救灾款中的一万元,全镇所有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也只能发百分之五十。而上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分文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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