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缓缓走向彼此。
    只是，双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步调也有些缓慢。杨不信的身躯如蛇般扭动着，手臂摆动的幅度有些夸张，像极了树先生。连带着手指也弹动着，只是每次看似无规律的摆动，都将自己身上的伤口和罩门遮掩。
    贾腾鹰则如同醉酒一样，真气运行到了极限，显得面色红涨。常人行走的时候，该是脚跟先着地，而贾腾鹰每一步都是脚尖先戳到地上，划出一个微小的圆弧，而后才整个落地。
    相距不过七八丈，对于一个一品高手，不过两个呼吸就能纵身掠过，两个人却足足走了半盏茶。
    当二人真正照面的时候，双方积蓄已久，压制已久的力量彻底爆发开来。
    罡气吞噬着真气，真气把罡气无限分割的同时，又和其他不同源的真气进行着对冲。二人脚下出现了一个圆弧，杨不信背后三尺三，贾腾鹰背后三尺半。圆弧之内的一切尘埃被席卷而起，月光映射之下，星星点点如火苗尖端的光亮，亦如压缩成寸的星河。
    两人的手指撞到一起，无论是擅使暗器的贾腾鹰，还是擅长弓箭的杨不信。虽然都是血肉之躯，却爆发了令人震惊的力量。
    杨不信体内似有雷鸣，君子剑，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世间最为方正的，莫过于雷霆。杨不信与贾腾鹰相接的手指，便是霹雳手段。
    贾腾鹰的手指，则光线一般刁钻阴诡。世界上最为无孔不入的，并非黑暗，而是光明。任何黑暗都在光明之下无处遁形，而一点光明却可以在黑暗之中永存。贾腾鹰的手指如同阳光，清扫了每一个最为黑暗的角落，让杨不信所有的弱点变得通透起来。此后如竟没有炬火，贾腾鹰的手指便是唯一的光。
    擅使弓箭的，不再蓄力于一点，而是最为狂暴的，撕裂天地的神罚。
    擅使暗器的，也不再转瞬即逝，而是普照大地，万物化生。
    当二人真正交手的那一刻，仿佛进入了传说中最为神秘的顿悟境界。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先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又忘自我，忘天地，忘众生。
    若贾腾鹰还有意识，毕竟定会震惊于周庐倾城的推断。因为他与杨不信，几乎同一时间踏破了半步宗师的界限。困扰多年的桎梏就这么被打破。原本心随意动，操控自如的真气，愈发凝重，开始向着罡气转换。
    不远处，简单、尹非凡、杨可欣三人正在观望着这一场战斗。三人的脚下躺着四个人。分别是枯瘦如柴的荀笙，老早被打晕的两个伪装成山贼的周庐密探，还有方才被打晕的王超。
    简单捂住自己的手腕，而荀笙的嘴角隐约可见血迹。作为超越宗师的超级高手，简单的津液还有血液，竟然比不上什么灵丹妙药，却有着非凡的效果。起码充当个吊人性命的老参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需要的量比较大，所以现在简单的面色有些苍白。
    杨可欣的表情有些痴然，浸淫武道多年的她，天赋和心性都不及杨不信。如果不出现什么变数，恐怕此生的最高成就也就是半步宗师了。而此时便有两个一品高手在她面前突破到半步宗师，甚至杨不信的气息还在不断增长，向着那个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宗师境界进发。这种当面突破带来的启发，是世间最难寻的机缘。
    无论是作为一个武者，还是杨不信的妹妹，杨可欣此时都无比激动，甚至连一旁尹非凡痴汉一样的笑容都没有在意。
    尹非凡适时的凑上前去说了几句话，可是并没有得到杨可欣的回应。有些尴尬的尹非凡，只能扭过头来问道简单：“师姐，我也不懂武功，你觉得这两个人谁能赢？”
    简单凝望战局，眼中似有光芒闪烁，过了一会儿却有些无奈的说道：“如果不信不受伤，可以轻而易举的打死这个老者。可惜，不信受的伤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何况这一地的尸首都是不信制造出来的，他的消耗太大了。加上他们二人此时都处在悟道的境界，不信相当于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君子剑和弓道。求道一事，除了一颗不断进取的道心，积累也很重要。看这个老者的手法，应该是千机门的。而且除了千机门的暗器一道，应该也在各种外道上浸淫多年，不信的积累不如人。”
    尹非凡看着一地的尸体，想到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大舅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过，听简单的意思，好像杨不信的胜算不大。
    尹非凡有一些担忧的问道：“师姐，如果你帮忙的话……”
    简单摇了摇头：“我如果想要阻止他们，应该只需要三剑。可是如果我出手的话，不信别说突破到宗师，恐怕连半步宗师的境界也不保。”
    闻言，一旁的杨可欣紧咬朱唇，默不作声，额头香汗密布。
    简单的一只手搭在杨可欣的肩上，一道真气注入，杨可欣感到体内一股清凉之意涌动，心思稍稍平静下来。
    简单说道：“不信不是没有取胜的机会，若只是只在半步宗师，不信是必死的结局。可如果不信能在这场战斗中一举踏入宗师，那这个老者根本不是对手。可欣，你是不信的血亲，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需要帮不信做个决定。”
    杨可欣娇躯一颤，眼中的求道之意再无半分。简单自顾自的说道：“如果不信真的失败了，我是否要出手阻拦。当然，如果我阻拦，不信的境界跌落。”
    杨可欣的神情顿时慌乱起来。
    简单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有二百余招就会分出胜负。一百五十招过后，别说是我，就算东方天晴再生，也不可能阻拦他们。他们气机牵引，道韵呼应，到达一个阈值之后，强行阻拦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斩断他们的生机。”
    尹非凡知道杨家兄妹从小相依为命，赶忙说道：“师姐，你还是拦住他们吧。整个武林加上朝廷，一共才几个宗师？何况大师兄他此时中毒又负伤，这种情形下怎么可能突破到宗师？就算跌落境界……我们不是还有宗主么，宗主天纵之才，能够帮大师兄重塑道心，说不定也能够……”
    杨可欣娇斥道：“尹非凡你闭嘴！”
    尹非凡寒蝉若噤。
    简单提醒道：“还有一百招。”
    杨可欣死命的盯着交手的二人，从小到大，杨不信这位兄长都是她的依靠。即使在杨不信的修为被她甩开一个身位的时候，杨不信也总是能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她作为兄长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暖。
    世界上不只有武道境界一种东西，真正强大的除了刀剑甲胄，更是人心。
    而眼下，自己居然要决定自己兄长的生死。
    简单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有五十招。”
    望着杨不信和贾腾鹰交手的身影，那身影有些杨不信提为亲传，担任大师兄之后，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洒脱，杨可欣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杨不信一生都在求道，虽然不具备简单这种天人一般的禀赋，但杨不信确确实实的在努力求道。
    修行君子剑，遭受白眼的时候，杨不信所想的并非有朝一日修成君子剑，狠狠打一遍曾经瞧不上他的所有人的脸。如果想要打脸，最简单的应该是老老实实修行太虚剑宗的剑诀，杨不信天赋不差。修行君子剑是他自己的选择，而非荀笙修行闷屁那般无奈。
    杨不信一生中唯一有些无奈的抉择，就是为了生养他的太虚剑宗的未来，不得不在沧泪河畔截杀李夙夜。
    其实荀笙的嘴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将杨不信道心击溃。真正击溃杨不信道心的，还是杨不信自己。杨不信杀李夙夜，只与太虚剑宗，或者代表太虚剑宗利益的一部分人有关。事情本身是有悖君子之道的，毕竟在杨不信的理解中，君子之道注重法理传承。
    后来李夙夜一番话下来，杨不信开悟，对君子之道有了更深，乃至更新的理解，杨不信就誓愿一生追随李夙夜。
    此般诸类，无外乎求道也。
    朝闻道，夕死可矣。
    杨不信身为一个求道者，自然是理大于命。
    简单提醒道：“还有十招。”
    杨可欣目光专注的看着两位求道者在交手的过程中悟道，并未做出应答。简单察觉了杨可欣的神态，会心一笑，娇媚万分。
    任由二人走过剩下决定性命的十招，简单知道，除了交手二人超过了界限，杨可欣也破除了心中的桎梏，道心更加圆满。此番回去，不论杨不信的生死，杨可欣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又五十招过后，杨不信气息陡然拔高，一种超然物外的气息涌现，深邃高远，仿佛素王降世，竟是彻底进入了宗师境界。
    简单面色骤然一变，声音混杂真气，如晨钟暮鼓般，蕴含莫测道音，于在场所有人耳边响起。
    “杨不信！无论君子，道可名乎？”
    杨不信愣在原地，任由贾腾鹰一指点在胸口。
    贾腾鹰真气奔涌进杨不信体内，却仿佛泥牛入海，不见所踪。
    杨不信闻道，恍若下士，大笑不止，不笑不足以为道。
    笑毕，答曰：“君子不器！”
    语毕，杨不信气息跌落回半步宗师，而后一掌印在贾腾鹰胸口，贾腾鹰七窍流血，气息立绝，尸身轰然倒地。
    杨不信负手而立，气息浑圆。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君子不器。
    君子——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