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沉默。
余管事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算上今日这一次,这已然是姜家人第四次上门索要骨灰瓮。
姜家初次索要那日,太子仍在昏迷中,余管事尚且能厚着脸皮,以自己做不了主这种无赖借口推搡过去。
后来太子醒了,余管事小心翼翼询问起这件事,太子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姜少傅是他的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骨灰会放入太庙供奉。
太庙是大燕皇室的宗庙,唯有皇室宗亲或者立下卓越功勋的臣子才得以供奉在太庙里。
配享太庙,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荣耀,太子赐予姜家如此殊荣,此事传到外面,世人都要赞叹一句太子义重恩深,姜少傅死得其所。
可姜家夫妇显然视名利如粪土,仍固执地要拿回儿子的骨灰瓮。
久久听不到太子的回应,余管事只好提起另一件事:
“殿下,既然姜家人要回到江陵,那咱们在姜宅附近布下的暗侍,能否撤回来了?”
当初,为了保护姜少傅和家人的安全,太子调遣十余名暗侍潜伏在姜宅四周邻里和街铺,如今姜少傅不在了,姜老爷和姜夫人或许是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准备动身离开京城,这些暗侍自然不能继续追随姜家人去江陵。
詹灼邺搭在窗框上的长指倏然收紧,幽潭般的黑眸泛起淡淡涟漪。
“撤回来罢。”
少年消失后,曾经留下的踪迹一点一点消逝,二人之间的牵连亦在一点点斩断。
他拾起檀木桌案上的汤药,仰头一口饮尽。
这熟悉的苦味,又回来了。
余管事收好药碗,他看到碗底残余的药渣,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歪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姜小姐的病有没有好起来。”
詹灼邺侧过头,眸光微动,不解看向他:“姜小姐?”
余管事忙点点头,道:“是啊,殿下这几个月在江陵剿匪,还不知晓姜小姐回府的事,那日在灵堂上,殿下咳血昏迷之后,这位姜小姐不知为何也跟着晕了过去。”
他又道:“姜家派人几次三番寻要骨灰瓮,说姜家老爷和夫人如此着急回江陵,也是因姜小姐不适应京城里的风水,自打醒来后就一直病着。”
詹灼邺眸色微沉,想起小少傅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姜小姐。
“妹妹自幼身体羸弱,臣的父母担心她受京城流言蜚语所扰,就将她送回江陵老宅静养。”
彼时,少年乌眸清润,眨动忽闪忽闪的长睫,笑盈盈望着他,语气中透着乐观与活力:
“臣的妹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力与世间的流言蜚语抵抗。可太子殿下不一样,殿下亲手建立起玄月军,赶走匈奴人,守护北凉百姓安康,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在这些百姓心中,殿下就如同他们的守护神一般。”
“所以,殿下要努力成为一个好储君,待到殿下功成名就那日,昔年那些流言蜚语自会不攻而破,臣的妹妹便能回到京城回父母团聚。”
那时的少年好似一束光,每一个笑容和眼神都是那么明亮灿烂。让他感到无尽温暖。
如今落在他身上的光消逝了,他的人生又一次回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詹灼邺垂下眼,敛去眸底的寂寥和悲凉,只淡淡道:“你去库房挑拣出最好的滋补药,送去姜宅。”
“老奴领命。”
第60章 发现蹊跷
晨光熹微, 朝暾初露。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宫殿上密布交错的碧绿色琉璃瓦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笼罩在薄雾下宫殿宛若云中仙宫, 气势恢宏雄伟。
早朝后, 陆陆续续有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从左右两扇掖门离开宫廷。
其中一位郎君身姿挺拔,兰芝玉树,步履从容,放在一众臣子中如鸿鶱凤立,夺人眼目。
人群中, 忽有一位青年官员快步走至男子身旁,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调侃道:
“萧世子可是要好事将近了?”
萧时晏侧头看向冲自己挤眉弄眼的同僚,面露不解:“萧某不知冯侍郎此言何意?”
冯侍郎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忽地间拔高了声音:
“萧世子还装糊涂, 我那日都瞧见了, 葭月十五, 在回香茗茶楼里, 你同一名头戴白纱帏帽的女子从雅间里一起走出来...”
萧时晏微微蹙起眉心, 打断了对方的话:“葭月十五那日, 我陪母亲去崇光寺上香, 想来是冯侍郎看错人了。”
冯侍郎摇摇头,语气笃定:“不可能, 萧世子容貌出众,我怎会认错人呢!”
言罢,他脸上露出一副憧憬之色, 眯起双眼,颇为感慨道:
“那日与你幽会的佳人身姿袅袅, 我虽然只匆匆瞧见她的一个侧影,却是久久不能忘怀,佳人恰似巫山凌霄峰頂萦绕的薄纱轻雾,柔美飘逸,惹人遐思。哎,究竟是哪一家府上的小姐,让你主动退去京城第一才女的婚约...”
冯侍郎光顾得向萧时晏探听那位神秘佳人,未曾留意到脚下地面,无意踩到一小块积冰,脚下打滑,身形踉跄撞上一旁的男子。
待他站稳脚跟,抬头看清楚男子那身绛紫色织金五爪蟒袍,顿时打了个冷颤,连忙匍匐跪地:
“请太子殿下赎罪,臣...臣并非有意冲撞殿下...”
甬道上,刚刚下朝的官员瞧见这场小意外,不禁为跪在地上的冯侍郎捏了把冷汗。
人人皆知太子刚刚痛失心腹之交的姜少傅,心绪极为不佳。
听说前些时日太子负责审查衢州走私石炭一案,抓走一大批官员关进刑部,其中不乏有皇贵妃母族的亲眷,可太子丝毫没有给这些皇亲国戚网开一面,诸多酷刑上了遍,骨头再硬的人都被太子一根根敲碎了,最后审出幕后之人竟是靖西侯的一个得力部下。
案子查到这里,皇帝不得不出面叫停,将主审人换成了大皇子。
因为此案,如今朝中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谁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株连的对象。
冯侍郎今日出门没前看黄历,直冲冲撞到了大杀四方的阎罗面前,该着他躲不过这道血光之灾。
地上积雪冰凉,冯侍郎跪了片刻便觉得四肢发凉,他心中懊悔不已。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叹他这个倒霉的风流鬼连牡丹花栽在哪里还未寻到,就要一命呜呼了!
就当冯侍郎以为自己就要被拖去刑部受罚时,太子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问话人的却不是他。
“萧世子肩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萧时晏冲太子行过礼,神色如常,语气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挂念,臣的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无大碍。”
詹灼邺微微颔首,出言让跪在地上的冯侍郎退下,转而又与萧时晏提起几件中书省的要务,就在君臣二人的谈话看似要告一段落时,他忽而话锋一转,深邃目光直直盯着眼前之人。
“孤想重金酬谢打捞上姜少傅尸身的渔民,既然萧世子曾在当地渔村养过一段时日的伤,此事可否交予你去办?”
萧时晏承受着太子落下的探究目光,眉眼始终平静,双手拢于胸前,恭谨道:“臣领命。”
君臣二人就此分道而行,天空中,细雪纷纷而落。
詹灼邺立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他望着男子赤色身影消失的在拐角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
萧时晏的反应,过于平淡了!
他忽然提起小少傅的名字时,男子眉眼间没有哀痛,亦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刑部监房里,那些哭喊连天的犯人往往吐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而是嘴巴最严的犯人,肚子藏着最让人惊讶的秘密。
———
书房内,余管事用拂尘小心谨慎拭去黄花梨卷草纹翘头案上的尘土。
这明明是下人干的差事,他却不敢假手于人。
只因眼前的书桌曾是姜少傅生前所用,太子要求桌案上的一纸一墨都不能移动分毫。
有一次,云奇不小心用帕子打弄湿一本书册,太子当时虽然没有发火,脸色却是阴沉得可怕,独自坐在姜少傅常坐的扶手椅上愣神,足足枯坐了一整夜。
瞥见一只飞蛾落在展开书册上,余管事抬手轻甩拂尘,想将飞蛾拨走。
谁知这不经意一甩,拂尘上的长毛正巧勾住一座水晶翠竹笔架,连带着扯落在地上。
听到哗啦一声响,余管事的心也跟着水晶笔架摔得七零八落。
他哭丧着脸,颤颤巍巍捧起碎片,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同太子解释,只见太子冷凝着俊容走了进来。
“老奴一时失手,摔坏了姜少傅生前最喜爱的水晶翠竹...”
詹灼邺单手解开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只垂下眼看了一看破损的笔架,突然问道:
“姜小姐何时到的到京城?”
太子这话问的突兀,余管事听得一愣,转眸仔细想了想:
“这个老奴记不得了,不过负责监视姜宅的那几位暗侍肯定知晓,殿下可要传唤他们?”
詹灼邺坐在太师椅上,身上还拢着外面的寒气,骨节分明的长指在紫檀木桌案上一下下轻扣着,浓眉微皱,眸光若有所思。
良久,他开口道:“传他们过来。”
负责监守姜家人的几位暗侍尽忠职守,将姜宅里每个人外出的日子都记录在册。
甚至还详细记下了当日的去处。
姜少傅落水的消息传至京城后,姜家人就开始闭门不出,直至姜小姐闻讯从江陵老宅赶回来。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出现的人,看上去都是如此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不妥。
詹灼邺手持记录案册,又翻上几页,眸光陡然一凝。
“葭月十五这日,姜小姐去了何处?”
跪在地上的暗侍略思忖了一刻,道:“回禀殿下,姜小姐乘马车去了青龙街上的回香茗茶楼,她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随后返回姜宅。”
又是回香茗茶楼...
同一个日子,同一个地点,莫非那日与萧时晏幽会的女子,就是姜小姐?
那今日冯侍郎提起此事,萧时晏为何要矢口否认呢?
姜小姐此前一直待在江陵老宅养伤,她又是从何认识的萧时晏?
诸多看似无关的巧合像乱麻线缠绕在一起,让人看不清线头的一端在何处。
詹灼邺浓眉微皱,他侧头凝视地上损坏的水晶翠竹笔架,脑中灵光一闪,仿若抓到了杂乱线头的一端,玄玉般的双眸忽而亮得惊人。
“姜家小姐名甚?”
暗侍如实回答:“禀殿下,姜小姐名玉竹,姜玉竹。”
“玉竹,瑶君...”
驯化储君后我辞官了 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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