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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第 63 章
    一屏之隔的尚柔苦笑了下, 反正在至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自己嫁的郎子就是这模样, 怪自己命不好, 还有什么办法。
    太夫人知道她不高兴,示意一旁的女使斟酒,让大家一同举杯, 笑着说:“家里难得凑得这么齐全, 等再过上半年,你们姊妹一个个都出阁了, 只怕家里就冷清下来了。”
    申夫人道:“阿娘别忧心这个, 孩子们大抵都嫁在上京, 想什么时候见, 传句话就回来了, 值当发愁吗。”
    边上的绵绵看了母亲一眼, 眷恋道:“要是爹爹和阿娘往后也在上京就好了,我想你们了,随时能去见你们, 外祖母想你们了, 你们也可以来看外祖母。”
    申夫人道:“江陵那么些产业, 倘或要回来, 得先处置好才行。这次回去我就安排起来, 把能出手的都出手,外面的生意也收拢些, 慢慢都转回幽州来。我们年纪一年大似一年, 我也想着落叶归根来着, 总是再耗上三五年的,也就差不多了, 到时候阖家搬回上京,一家子在一起,也好享天伦之乐。”
    大家都说好,江陵府毕竟只是做买卖发家的地方,申家的根儿还在幽州,不管家业多大,终究是要回来的。
    闲谈间,话题又转到绥之媳妇白氏身上。白氏过门三年,一直没有好消息,元氏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已经打算替绥之张罗妾室了。不想白氏上月诊出有了身孕,到如今肚子吹气似的长起来,才五个月光景,起卧都有些费劲了,这阵子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养胎。
    太夫人和声说:“还是要多走动走动,将来生产起来不那么费劲。”
    白氏腼腆地道了声是,“我近来常在园子里转转,好像没有先前那么爱犯困了。”
    “头几个月害喜,眼下过了性儿了。”凌氏说着,打量了她一眼,“我瞧肚子大得很,该不会是个双伴儿吧?”
    如今年月,生双伴儿很要担风险,太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忧,只道:“我当初生大哥和二哥,是南讲堂巷的崔婆接生的,这上京好些人家都请她坐镇,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池。如今虽已经收山了,但只要咱们家去请,她必定会来,这就没什么可愁的了,就算是双伴儿,她也有法子保得母子平安。”说着想起张秩的妾室来,对凌氏道,“你院里那个也快临盆了吧?万要提前预备起来,防着忽然发作找不到接生的。”
    凌氏讪讪应了声,说起丈夫的妾室有孕,当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张秩今年也三十八了,这么大年纪还弄出个孩子来,说出去有什么光彩!她有时候去那妾室院子里转转,也爱说两句酸话,不是说人家老蚌生珠,就是在人家脸上挑刺,大惊小怪地说眼下又长出几道皱纹来了,“果真上了年纪还担身子,费精神得很呢。”
    当然这些不足为外人道,饭桌上也不必深聊那些琐事,大家照旧热闹地敬酒布菜。秋日的日头虽不像之前那样毒了,但依旧照得满院光瀑,花坛里栽种的菊花竞相盛开,黄的紫的凑在一处,把这佳节衬托得愈发生动起来。
    一顿饭罢,大家起身走动,花厅里的屏风也撤了,那些专程来瞧未婚妻的新郎子们,到这时才和未婚妻坐在一处喝茶说笑。肃柔望了望至柔的郎子,扶风郡公家的公子,有个很温润的名字,叫苏润清,当真是人如其名,一派不激不随,不骄不躁的样子。坐在那里静静笑着,别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偶而与至柔交换下眼色,眼里也是满满的温情。
    肃柔安然了,心下思量,想是老天爷怜她们姐妹自小没有父亲,婚姻上给予了最大的福分,至柔也觅得了一位好郎子。自己呢,和赫连颂从相看相厌开始,吵吵闹闹地走到今天,虽然他像块甩不脱的麦芽糖,但自己逐渐也适应了他铺天盖地的热情,有时不见他,心里反倒莫名发慌。
    这时盯了她半晌的绵绵终于开口,“二姐姐的步摇真好看,往常没见你戴过,是新买的吗?”
    边上的赫连颂微微挺了挺腰,高深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肃柔不便在姐妹们面前显摆,只是含糊应着:“今日过节才戴的……”
    绵绵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姐夫买的吧?”
    这就有了比较,为什么都是新郎子,那两个两手空空,来了就来了,一点不懂得讨好未婚妻?
    宋明池和苏润清悚然看向赫连颂,赫连颂立刻给支了招,“昭宪皇后宅附近有个唐家金银铺,那家款式很多,都是眼下最时兴的。”
    那两个连连点头,好言安抚身边的人,“明日……明日我们也买一支。”
    如今再买,就拾人牙慧了,姐妹们很羡慕肃柔,其实不是羡慕那步摇本身,是羡慕嗣王对她的情义。肃柔给闹得很不好意思,只得吩咐蕉月,把吊在井里的酒酿凉水搬来,大家就着小食再吃上一盏。
    有郎子在的很美满,没有郎子在的,难免有些落寞。
    寄柔倒还好,和王四郎的八字刚合过,只等王攀从泉州回来定亲。至于晴柔,脸上虽笑着,眉宇间难掩愁云,嘴上虽说不盼着郎子走得太热络,但这样佳节姐夫妹婿们都来了,连陈盎都来了,唯独不见黎舒安,相较之下,心里总觉得欠缺。
    寄柔还想安慰她两句,可惜找不到说辞,最后道:“今晚祖母准我们出去赏花灯,好在有三姐姐陪我,要不我可孤寂死了。”
    晴柔听她这样说,勉强莞尔,转而又听姐妹们笑谈去了。
    这一整日的欢聚,最后是为了晚间的赏花灯,大家在园子里消磨时光,昨天的牌局打得欢喜,今日再想来,又碍于新郎子多,带上了赫连颂,慢待了另两个,只好投壶锤丸,打发了半日。
    等到晚间吃饭,把长桌移到园中去,头顶是一轮圆月,周围是成串点亮的灯笼,月下饮酒,遥遥举杯,对于惯常这样过节的众人来说没有什么特别,但对于多年总是孤身一人的赫连颂,却是极其难得的归属盛宴。
    年纪最小的映柔还是小孩子心性,吃完先离了席,举着一个杖头傀儡过来,拉动嘴上机簧,那傀儡立刻“呱嗒呱嗒”开合起了腮帮子。她停在安哥儿面前耍弄,嘻笑着说:“小外甥,快看!”
    安哥儿一见就被勾住了,从他母亲怀里伸长了手,要去够那傀儡。
    尚柔把孩子交给乳母,让乳母抱着安哥儿玩去,这时太夫人看大家都用得差不多了,便发了话,说:“我知道你们都坐不住啦,快趁着时候正好,出去赏灯去吧。”
    郎子们领命离了席,站在一旁等着自己的未婚妻。申夫人看了眼还不挪窝的陈盎,有意道:“难得这样佳节,陈郎子也陪尚柔出去赏赏灯吧,让乳母带着安哥儿先回去。”
    结果陈盎迟迟“啊”了声,“花灯每年都差不多……”
    尚柔没等他说完,便对姑母道:“我不爱看花灯,则安夜里要我哄着才肯入睡,还是回去了。”
    旁听的人,不免听出了些心酸的感觉,当初在闺阁里的时候,姐妹们哪一年不结伴出去看花灯?如今嫁了人,有了孩子,却变得不爱看花灯了,如果郎子全心爱护着她,她还会“不爱”吗?
    陈盎却觉得她这话最是中听,本来就是,那些哄小女孩的玩意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些回去睡觉。尚柔一松口,他就找到台阶下了,兴冲冲地说:“那我这就让人备车。”
    尚柔没有理会他,如常和众人道了别,请大家尽兴,自己和乳母带着安哥儿出了园子。
    太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沉沉叹口气,重新又扮出个笑脸来,对剩下的小夫妻说:“快着,你们都玩儿去吧!”
    大家应了,结伴从园内退出来,因张宅离御街很近,起先大家还凑在一起,后来人渐多,花灯迷人眼,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肃柔白天只见过道旁挂满灯笼,没有见过灯笼点亮的样子,现在才领略到灯海的辉煌,这是禁中百十来盏灯放在一起,所无法比拟的。果真是灯如繁星,处处鱼龙舞,如果从空中俯瞰,每条街巷的光带交织出经纬,必定填满了整个上京。身边盛装的小娘子们摇着团扇,笑语盈盈逶迤而过,衣带撩起幽幽的暗香,愈发有种人在幻镜的恍惚。
    肃柔看着四周感慨不已,“小时候我也跟着长姐出来看灯,那时还没有这些新样式,只有莲花灯、八角灯什么的,哪里像现在这样。”
    赫连颂哂笑,“该让陈盎来看看,可是每年的花灯都一样。”
    肃柔听出来了,他对陈盎也很是不满,不由唏嘘,“我长姐运气不好,遇见这样的郎子。”
    赫连颂却看得很透彻,“到底是因为得到后不珍惜了,如果眼前有个新鲜的女郎,还会觉得这花灯没什么可看吗?”边说边牵住了她的手,正色道,“对于这种不爱惜妻子的男人,我羞于与他为伍。娘子你放心,等我们成了亲,我每年都陪你看花灯,从青春年少看到白发苍苍,绝不会像陈盎一样。”
    肃柔笑了笑,权且这么听着吧,她并不是个乐观的人,感情此一时彼一时,哪一对怨偶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海誓山盟。
    自己如今已经习惯了与他手牵着手,行走在人潮中,浓妆的伶人穿着彩衣从身边经过,金箔贴成的鳞片在灯火下耀眼。他小心将她护在身边,一面对她道:“我忘了告诉你,翻铺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二,届时看我能不能抽出空来,万一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也好帮忙。”
    肃柔说不必,“我知道婚前你有很多公务急着要处置,只管忙你的吧,家里人手够了,不用你帮忙。”说着顿下来,忽然想起昨晚官家现身的事,心里总觉七上八下,原本不想告诉他的,可细想瞒着不是办法,便道,“前两日官家送了盏灯过来……”
    他听后眉心微沉,“竟到现在还惦记着。”
    肃柔颔首,犹豫了下才道:“昨晚他来旧曹门街了,我送走了你,就看见他了。只是他也不曾招我说话,略站了站就走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在五彩的灯火下显得冷硬,略思量了下,半带玩笑地说:“看来我得抽个时间进宫谢恩,官家日理万机,过节竟还想着给你送个灯笼……真是比我这做郎子的还细心。”
    肃柔却觉得不妥,“我只是告诉你知道罢了,没有让你进宫去。官家就是官家,咱们做臣子的心怀感激就好,你要是去谢恩,不是明着挑衅官家吗。”
    他愁了眉,“他三番四次给我未婚妻送东西,今日香炉明日灯笼,从未考虑过我心里怎么想吗?”说罢错牙一笑,仰首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喃喃,“真是好朋友,好兄弟!”
    所以当日的引火,有朝一日还是烧身了,他知道自己若是提及,最后大概会换来他笑吟吟的一句“当初可是你拜托我的”。这件事打从起头的时候就弄错了,他以为官家有成人之美,官家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所以一切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还好肃柔站在他这边,他也觉得自己很有底气。
    摇了摇紧握住她的手,“如果再让你选一次,官家和我,你选哪一个?”
    她听了顿住步子,就着辉煌的灯火望住他。
    他的心慢慢提起来,唇角跟着微扬,已经准备好她说选他了。
    谁知那双杏眼乜起来,在他殷切的期盼中吐出了一句无情的话:“我谁都不选。”
    他大受打击,讶然道:“为什么?难道我们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还不够让娘子喜欢上我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肃柔白了他一眼,嘟囔道:“谁要理你,满嘴甜言蜜语,不像个正经人……”
    可是他听出来了,这轻轻的怨怼中,满含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她明明是喜欢这样被他纠缠的。
    他心花怒放,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了,牵住她的手往回一扽,直直把她拽回了怀里,用尽生命拥住她,在她耳边说:“娘子,其实你已经喜欢上我了,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这样浓情的夜,好像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往来的人群脸上尽是会心的笑意,肃柔飞红了脸,努力想推他,可惜推不开,便气恼道:“胡说八道……快松手,被人看见了……”
    他耍赖似的说不,“谁没有心爱的人,谁没有情难自禁的时候……这里人多,谁也不认识你我。”
    可是刚说完,就见边上笑嘻嘻站了两个年轻人,帽上簪着花,凑趣地说:“王爷,好巧!”
    赫连颂愣了下,尴尬地扭头看他们,心下很嫌弃他们没眼色,言行却依旧有风度,不动声色将肃柔挡在身后,笑道:“果真巧了,今日带内人出来看花灯,居然遇上了二位。”
    大概在那些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眼里,不近女色的赫连颂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个姑娘,是比石头开花更罕见的奇景。眼下勾栏中传言他不能尽人事,好像说得有理有据,所以乍见他如此倾情,难免让人觉得纳罕。
    “原来是尊夫人……”他们目光往来,又咦了声,“难道是我们记错了?王爷好像还未成婚吧!”
    赫连颂笑的温文,“下月初六就是正日子,客不怕多,届时二位可一定要光临,我回头吩咐一声,潘楼宴席上给二位留个雅座。”
    那两个人讪讪说好,特意发话留座,那随礼的份子钱可不能含糊。所以这回多次嘴,瘪了荷包,顿时不敢再寒暄了,生怕人家连孩子的满月都预定了,忙拱手别过,往御街那头去了。
    身后的肃柔脸上红霞未散,气恼地捶了他一下,“叫你放肆!”
    他倒吸了口气,笑道:“我怎么知道会遇见这两个杀才,我连他们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肃柔不听他辩解,越想越觉得没脸,郁塞地绕过他,往前面灯市上走,他在身后追着,切切说:“娘子……我们都快成亲了。”
    这不是还没成亲嘛,再说就算成了亲,当街搂搂抱抱多叫人难堪。
    肃柔脸皮薄,一辈子没干过出格的事,可能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一样吧,她还在遮遮掩掩,赫连颂已经恨不得宣扬得天下皆知了。
    他亦步亦趋,她回身推了他一下,“你离我远些,我不要同你并肩走。”
    他不答应,拽着她的袖子说:“你不怕我走丢吗?”
    他这个模样,愈发叫人为难了,人高马大的,还做这小孩儿架势……
    左右看看,旁观的姑娘抬起团扇掩口而笑,如今的年月民风很开放,甚至有几个对他含情脉脉暗送秋波——虽然这人脸皮厚,但样貌着实长得好看。
    定了亲的男子还在诱拐年轻姑娘,太过不道德了,为了减少这种不道德,她气得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板着脸恶声恶气对他说:“跟着我!”
    赫连颂愉快地应了声,一直跟她走到一个专卖河灯的小摊前,从架子上挑了两盏红莲,又跟她到了汴河边。
    汴河很长,一个个邻水的码头上,早已蹲满了放灯的姑娘。还好有人离开,腾出了两个空位,赫连颂拉着她到水边,帮她敛了裙,然后一人一盏,小心翼翼放进了潋滟的河水里。
    水波倒影,泛起簇簇碎芒,肃柔合着双掌,看那两盏灯慢悠悠汇入灯流,因左右有灯簇拥着,即便飘出去好远,也依旧形影不离。
    他转过头看她,见她眸中星辉点点,轻声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肃柔没有回答,只问:“你呢?”
    他望向水面,浅笑道:“我希望人山人海的时候,你能紧紧抓住我的手,永远不要分离,一辈子在一起。”
    肃柔温软了眉眼,望着他道:“我希望你不必那么辛苦,百里奔波往来上京与幽州;希望你待我之心如一,不让我困于囚笼;也希望成亲之前一切顺利,不要再生变故……”说着赧然笑了笑,“你说这小小的荷灯,载得动我这么多的愿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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