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朱森眼现惊喜之色,几乎脱口而出,但见赵行德以目示意,立即住了口。赵行德身上的罪名虽然是前朝旧事,但当朝官家颇为讲究孝悌之道,不肯轻易为这桩御案平反。这几年来,他的文章一直都有流传,但人却不知踪迹。平反昭雪之事,陈东提了几次被官家留中不发,其他文臣乐得他不现身于人前,大家便不再与官家为难了。
这时有人问道:“三纲五常,难道不是正道?”
赵行德含笑道:“不是。”此言一出,在座的儒生尽皆哗然,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有人咬牙切齿地要来冲过来,却听他继续沉声道:“道者,天地运行之理。大道唯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何来正邪之说?’”
听他这么说,众多想要反驳他的儒生都无从说起,杨秀脑海中冒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句禅机来,只是此人一口咬定天地运行之道,却将三纲五常置于何处,却听他缓缓道:“三纲五常者,所以若仔细论之,乃是人伦之德,而不是道。周人所言,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但德本为天道之辅佐,周人所谓‘以德配天’是也。道为天,为乾,为阳,德为地,为坤,为阴,倘若以人德代天道,未免有颠倒阴阳之误。难道天道还能颠倒运转以配人伦之德不成?”
满场的儒生都安静下来,朱森若有所思,黄坚微微点头,听他又道:“周人所谓,敬天、保民、明德、慎罚。敬天居首,是讲世间万物皆当顺应天道而行事,顺天者逸,逆天者劳,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保民者,正孟子所谓民为贵,君为轻。非保民无以顺天道。明德甚罚皆为保民,明德者导之以礼,慎罚者齐之以刑。六韬所言,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乐者,赏之。三纲五常,自汉室以来历代倡之,偶有悖之者,则国人皆曰可杀,正是明德之效。但若误以之为天道,那便是指鹿为马了。”
赵行德说完之后,场中多数书生竟是寂寂无声。三纲五常之德虽然也是高高在上的,却与天道不可同日而语。天道是不会错的,与天地同寿永不消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德却并非如此,改朝易代,则新朝之德代旧朝之德,甚至有所谓五德始终之说。更有心思敏锐的暗暗想道:“自古以来,以臣弑君者不知凡几,最近的五代更替便再明显不过。三纲五常,也是要人力维持。并不见哪个臣子篡夺皇位,老天降下雷电将他给劈了。到说到底,还是因为君臣纲常只是人德,而并非天道的缘故。”想到此处,不禁令人心底生寒。书院中安静了片刻,竟是无人出言反驳。
良久,方有人期期艾艾道:“以先生所见,世间所重之封禅、祥瑞、吉兆、图谶、丹道可称得上顺天道?”众士子心照不宣的相互看了看,当朝历代官家,可不就是看重这些,在士人中有很大的非议。
赵行德微微摇头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黄坚对赵行德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位先生高见。”他转而对众儒生道:“若说实着,老夫倒也有些。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为一家一姓之私产也。故而,治天下之策,当出于天下人之公义,而非出于一家一姓之私利。然则,人非圣贤,皆其私利,如何能致天下人之公义?”黄坚徐徐看过场中的士子,沉声道:“必以公议,而致公义。国家以科举选士子,建学校之制选育才士。国家之法度,由举国高士公议而定。州县法度,必有州县士人公议而定。此后,凡州县官吏,皆由一州一县之士人选举之,而后州县官自选其僚属用事,而以学校监督之。而执掌天下之宰相,必由举国学校之祭酒公议选举之,而后宰相自选各部尚书用事,而天下学校监督之。若宰相、尚书、州县官有负于国,则士人相聚于学校,以公议弹之,再行选举之事。如此一来,则为上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一行未敢有负于公议,而众人利己之私,或能致天下万民之公利。”
这时有名叫胡庸的士子问大声道:“先生置君王于何地?”
黄坚微微笑道:“圣人垂拱而治,政则宰相,祭则君王。”这是他素来所主张的。
又有名叫田穆的士子皱眉沉吟问:“先生将权柄委诸于学校士人,难道不怕士人议论纷纷,难以决断,反而耽误国家大事么?此外,以学校士人推举州县官,乃至朝廷宰相尚书等决于学校,难免使党争更烈。而学校中人尽皆读书之人,多有不明世事者,此时若有王莽等奸雄以邪说惑众,则士人难免为其所或,而天下人苦矣。”
黄坚目中有嘉许之色,缓缓解释道:“黄某所言学校、士人,与如今之县学,太学,士子略有不同。学校不但是为国家培材之所,更是举国公议之所。士人通过科举取得功名,若不能出仕为官,则操持本业为生,耕种工商不限。公议乃士人之责,若不时常参加公议者,则由祭酒加以警告,屡教不改者,则革除功名。所以,齐集于学校参与公议之士人,囊括各业,乃一国一州一县的栋梁人物,大多数并非只是立脚书橱而已。至于党争么......”
赵行德的站在书院中,心中的惊讶并不亚于其他的儒生。这学校选举,公议监督之说,黄坚也是初次提出来,虽然只是一种空想,更有匪夷所思之处,已经极为接近后世的制度了。
他身旁有人小声道:“若说王莽,我看黄舟山才是王莽。有辱君父,又要改朝廷制度,怎么没见人将他捕拿下狱问罪去?”另一人冷笑道:“兄台着相了。黄舟山一介儒士,如何能与奸雄王莽相比?我朝不以言罪人,他说的这些话,又不曾积蓄党羽,又不曾招兵买马谋反。他要学校公议选相,又不是指名道姓地指摘当政之失,谁又来理他。若是你是当朝大佬,你是整治那写揭帖的赵元直?还是无事来招惹黄舟山?黄舟山之说,不过博人一笑而已。若说改制,我看还是首推王文公,为国理财的招招都是实着。黄舟山不过是妄作高论,空言无益。”
更多的士子则是站在院落中静静地听着这新奇之论。本朝所谓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众多士人无法出仕,只空言议论而已。若依黄舟山之说,虚君实相,以学校士人选举祭酒、州县长官,以祭酒选举宰相,更以公议监督,弹劾,则无官无职的士人参与政事,特别是对地方政事的影响力将大增。这时尚且是三月天气,山中春寒,雾气也重,不知不觉中,大团大团的雾气顺着微风从竹林飘了进来,雾水湿了衣襟,亦无人拂拭。四五步之外的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众士子仍静静听着仿佛从飘渺的虚空中传来的新奇之论。
这时黄坚仍继续道:“所谓党同伐异,小人有党,君子亦有党。非同道中人难以齐心协力。不过,为防结党谋私,应该以公议防范之。士人虽然各为其党,但议论言行皆需出于公心。倘若有因私废公者,则士人以公议禁之。学校虽有选举及公议之权,但政事之权仍在宰相、六部及州县官,公议若不能弹之,则不得扰乱朝廷制度。若非国中士人十之七八以为不可行,朝廷大事当不至于为公议所阻挠。即便有王莽之流奸雄,一时蒙蔽了大多数士人,然则真伪辨明之后,学校尚能以公议弹之,倘若一县公议有十之六七的士人以为然,则逐县令。推而广之,一州士人公议,有十之六七以为然,可以逐知州,一国学校祭酒之公议可以逐宰相。”
他讲完这一段,依旧是士人发问,黄坚一一给予解答。在赵行德听来,无论是问与答的内容,都让他在似曾相识之余觉得新奇而古怪。不过,和夏国军士相比,大宋的士子显然还不太熟悉具体的军政事务,有人只知道朝廷有四大行营,却不知行营兵力多寡。有人以为如今情势与唐末方镇林立相类,力主削藩,却不知宋朝如今西北两面受敌,东南民乱余烬未灭的情势,若非行营禁军在前面顶着,京师早就左支右绌,一日三惊了。有人主张朝廷当加派兵马北伐,一举收复燕云,却不知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彦卿对京师心存疑虑,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多次上书力主持重。朝中官员正在为打下大同府后,山后九州归属于河东行营管辖还是河北行营管辖吵得一塌糊涂。有人说学校公议之后,当减掉东南的工商重税,却没说如此一来,朝廷的开支用度从何处弥补。就连赵行德也暗暗摇头,要让这些人去公议天下大事,尚需时日。
章70 星辰无光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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