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瑞隐藏在远处人群中,小心翼翼提防着被熟人认出来。他狠狠地盯着被闹事的工徒所簇拥着的袁兴宗。暗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条狗也该咬人了。”他去从关东催货提前回返,刚过了函谷关便听闻工坊出事,邱大瑞便道不好,立刻潜回了工坊附近。这工坊乱子起来后,邱大瑞首先担心地便是赈济署插手进来,翻出隐藏在工坊里的诸多旧案。因此他趁乱派人给工坊里的暗桩捎进消息,只要官员前来招安这些闹事的工徒,那暗桩就潜藏在工徒里面突下杀手,非要断了这批工徒的生路不可。
这暗桩乃是他所豢养的一名死士,邱大瑞帮他还了赌债,又把他的家人养在杭州,此人则安排在关中工坊里。邱大瑞本意是用他来监视主持工坊的罗掌柜等人。
此后局势一步一步发展,竟和邱大瑞最初担心最坏情形没什么两样。站在工徒那边的赈济署不但插手进来,而且还全权主导了此事。因此邱大瑞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那暗桩身上。“这关东的衙门,真是比东南还麻烦。”邱大瑞恨恨道,若不是大宋东南的官吏搜刮得太狠,他也不愿意贸然到关中来开拓局面。
水泄不通的工徒中间,傅知仁等其他属吏还没来得及赶上来,陈与义站在袁兴宗身旁,两人已被围得死死的。一张张消瘦苍白的脸上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仿佛在他们面前这两个人就寄托了所有的希望。
“天没亮就开始干活,每天七八时辰,生生熬了五年啊,”一个脸庞仿佛骷髅一样的工徒将枯瘦的五指张开在陈与义身前晃着。“咱们一同过河的十五个人,倒了五个,烂席子一卷便拖出去,也不知埋在哪里。好容易熬到了五年满了,这工坊居然将工钱说扣就给扣下来,大老爷要为草民等主持公道啊!”
“若是每天做好的活计不够,他们就不给饭吃,若是夏天,就在热辣辣的日头下面罚站,若是冬天,就光着脚在雪地里罚站。”“这工坊里面,掌柜的和工头嘴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反而我等,只要稍有顶撞,立刻被拳打脚踢。”
一个工徒张开嘴给陈与义看:“这是一年前用石头砸的,他们说专治顶嘴犟驴子。”他的上下门牙齿各掉了两三颗,嘴巴中间好像一个黑黝黝的洞。另一些工徒解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布满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这是打瞌睡的时候,工头用火钳夹着石炭烫的。”一个人指着臂膀上好大一块伤疤道,“小人算是运气的,这伤口自己便好了。有的人伤口一直烂,整条手臂都烂掉了,成了废人,最后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一个个工徒争先恐后,陈与义和袁兴宗都应接不暇,就在不远处,一个面貌阴狠的人渐渐挤到前面来,他手里拿着一柄短弩,也不知是否是从工头手上抢来的,他脸色苍白,越挤越近,直到离领头的朝廷大官只有两三步远,中间隔着五六个人才停下来。这人似乎犹豫了一阵,最终下定了决心,趁着众人都朝前面看,没注意旁边的当口,将手中上好弦短钢弩举起来,对准了那朝廷大官的面门。
“有再多的冤情,大人也会为你们做主的。”陈与义尽量压抑着内心的酸楚和愤怒,微笑着抬头安慰身边的工徒道,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景象,一个近在咫尺的工徒居然将弓弩对准了袁大人。
只见那工徒诡异地狞笑了一下,似乎就要下手,陈与义脑中一片空白,挺起身来,“大人小心!”这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就合身挡在袁兴宗的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铁弩矢重重地射在陈与义的肩胛上,强劲的冲力带着他向后倒在了袁兴宗的身上。
周围的工徒都呆住了,片刻之后,方才有人高声喊道:“有刺客!”七八个工徒手忙脚乱地将那拼命反抗的刺客压倒在地上。在袁兴宗身旁的数千工徒都乱成一团。
“不好,有刺客!”正朝着袁大人走过去傅知仁大惊失色,他犹豫了片刻,加快脚步赶过去。更后面的朝廷官吏也看到了这一幕,长安令崔乾清脸色一凛,校尉卢德静大声下令道:“全营结阵!”席地而坐的军士一起站起来,铁甲铿锵作响,陌刀都从鱼皮鞘里抽了出来,寒光闪闪,犹如一面移动的刀墙缓缓朝着忙乱不堪的工徒推进过去。
“好一条狗!”邱大瑞右拳击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只要官军和工徒间冲突起来,这事情就好办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现身,不用抛下关中的偌大家业。
“袁大人!”傅知仁赶到近前,忽然在工徒群里站出一人,正是袁兴宗,他脸色如同万载寒冰一样冷,高声喝道:“本官没事,让他们稍安勿躁,莫要中了歹人的离间之计!”傅知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见他迟疑,袁兴宗暴喝道:“还不快去!”
“是!大人!”傅知仁忙不迭地转过身,朝着犹如一面刀墙一般缓缓推进过来的铁骨军军士跑过去,他双手挥动,高声喝道:“袁大人没事,让你们先不用过来!”“卢校尉,袁大人没事,这是歹人的离间计!”
“他奶奶的!”邱大瑞骂道,他顾不得懊悔,趁着旁人没注意,悄悄地从人群中溜走了。要从函谷关回关东是不可能了。他必须绕道小路,趁着夏国朝廷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关中,悄悄潜回关东。
两日后,潘少微坐在长安府城大狱的鞫情室里,门外狱吏高声道:“参见过韩国公。”他当先站起来,拱手作揖道:“下官赈济署吏潘少微,见过韩国公。”军情司书吏崔正己,长安府捕快班头臧俊也站起身来,一起拱手道:“参见韩国公。”
韩国公李蟾乃是长安府护民官之一,他打量着被绑在铁凳上的犯人,皱眉问道:“没弄错人吧?”潘少微恭声道:“没错,此人乃邱氏工坊掌柜罗符生。”
李蟾点了点头,例行公事般地问道:“你果真是罗苻生么?”
“正是小人。”罗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庆幸,没想到赈济署衙门用刑还是依照朝廷的规矩,请来护民官监刑,这样只要心思足够细密,答问无误,便可少捱许多苦楚。
李蟾坐定之后,看着罗掌柜的,沉声道:“堂下听了,依照柱国府律令,凡涉重案嫌犯,吐情不实的,有司可用刑薄惩。有本护民官在此,只要你句句属实,这刑具虽重,却也伤不着你。听清楚了吗?”
罗掌柜抬起头,有气无力道:“听清了。”
李蟾点了点头,崔正己低声道:“那是否开始鞫问了。”李蟾点了点头,崔正己挥手,长安府的衙役将罗掌柜的绑在老虎凳上。潘少微和崔正己、臧俊交换了眼色,沉声问道:“罗苻生,本官问你,工徒变乱发生前,你做了什么,一件件仔细说来。”
罗掌柜想了片刻,开始缓缓叙述,他承认了自己决定克扣工钱的事,却避开指使害死了姓孙的工徒夫妇的事。潘少微脸色似笑非笑,带着猫戏老鼠的神情,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说对杜五等说过‘照旧例,你们几个做得好事,就由你们几个处理干净’这句话?”
罗掌柜的心中一慌,却矢口否认道:“没有,绝无此事!”长安府班头臧俊微微一笑,拿起杜五邱六等人的口供,呈给李蟾,恭声道:“李大人,他说谎了。”李蟾看了一遍,微微点了点头。臧俊脸露喜色,挥手命衙役给罗掌柜的腿下加上了一块厚砖,顿时让他脸色煞白。
崔正己又继续问道:“十一月郑相堂门前血案那天中午,你和东主邱大瑞在什么地方?”
罗苻生脸色微变,心头一缩,连膝盖的疼痛也忘了,他吞吞吐吐道:“小人和东家在货栈点货。”
崔正己也不和他说话,翻开卷宗,将太白楼伙计指证邱大瑞和罗掌柜的整天都呆在店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结账离开的证词呈给李蟾,崔正己沉声道:“大人,他又说慌了。”李蟾皱着眉头看了,有太白楼三个伙计签名的证词,还有拓印的罗掌柜等投宿的画押,又点了点头。
一个衙役又走上去,用力搬起罗掌柜的小腿,再次在下面添了一块厚砖,疼得他黄豆大的汗珠都滴了下来,大声喊道:“小人记错了,记错了,中午陪邱东家在太白楼吃饭了。”
“吃饭的有几个人?你左边的坐的是谁?右边坐的是谁?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没有?”崔正己问道,他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罗掌柜,意味深长地道,“这回可要记清楚了。砖头再加两块,腿就折了。腿折了,只要你一直不说实话,咱们还有其它办法。”
罗掌柜已经完全落入了这几个鞫情经验丰富的胥吏的股掌之中,没有多久,他就完全崩溃了,不待问话,将知道邱大瑞所有的事情都招供出来。郑相堂门口血案真相大白无疑,崔正己和潘少微都很兴奋,连忙将这口供请护民官李蟾画押,以证明此口供乃是严格依照柱国府律令得到,并非胡乱用刑所致。
一切审讯清楚之后,军情司、长安府和赈济署联合署函,快马将邱氏工坊变乱的起因,工坊中陈年旧案,以及最重要的郑相堂血案的案情一起送交五府。连余藏云见了这些案卷都为之扼腕。除了邱大瑞外,罗掌柜的供词还牵连了官吏十数人。铁证如山面前,柱国府迅速通过了“工徒自守律”,赈济署被赋予了协同护民官一起保护工徒的权力,庞大的邱氏工坊则被被十几个商人分别买下,所得银钱三十五万贯,护国府颇为慷慨地拨交给了赈济署。
“唯一可惜的是,首恶元凶邱大瑞早在工坊变乱之前,就去关东催货了。此人老奸巨猾又耳目众多,听得风声不对,不但再也不返回关中,而且在关东都销声匿迹了。”赵行德颇为遗憾地道,他合上护国府分发给校尉的卷宗,拆开了另一封信,是淳于震寄来的。
赵行德看着看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原来这工徒自守律施行之后,不少工徒解除死约得了自由身,关中工徒荒也得到一定的缓解。淳于震估计,再过几个月,像新铁厂这样获利不菲又出得起工钱的工坊,就会很容易找到足够的人手。现在工徒都不可能和工坊签下长达数十年的契约,淳于震便退而求其次,一方面提高了工徒的衣食待遇,一方面将冶铁的过程分成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数十道工序,其中几道最为关键的,更只由他自己负责,一定要把这焦炭冶铁的秘方保持到最后一刻不可。
章40 挟矢不敢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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