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林威与骆养性绕开依山而建的碧云寺,来到后面的山脊。
四处张望一圈,北面是横山、青山、百望山,整个山区方圆二十里,突兀伸入京畿平原,西面的永定河从山间流过,就像从太行山脉突然切下来的一段。
林威就算不懂风水,也能看出来这里和龙脉不沾边,面向南北的时候,反而有点空落感,只有面对京城方向,才能感到一点点背靠大山,坐看风云的味道。
说这里是龙脉正脊肯定是扯淡,骑腰、踩爪、制尾、御首更是狂词,山脉左环右抱勉强说得通,虽然很小。
至于一汪活水生生不息,这年头哪条山沟都不缺一条小溪。
别人没有跟上来,只有他们两人,骆养性看林威失望的眼神,蔑笑一声,“看懂了吗?”
“魏忠贤没有来堪舆?”
“此处敢于修建大墓的都是当朝权臣,哪个风水先生不想活了,会说这里风水不好?”
林威点点头,“大概魏忠贤也心知肚明吧?”
“没错,北面是皇陵,谁都不敢去,东面太远,南面太低,只有西山,但西山民墓不少,想找一个既隐秘又不远的地方,还得风景好、有点名气,除了香山,四威有其他地方吗?”
“厉害厉害,谋事先谋心,魏忠贤想做魏家开宗立府之祖、想在京城留下响亮的名号荫恩子孙,这里是唯一的选择,就看谁敢来为他施工建造。”
“是啊,你情我愿的事,京城除了暗卫,再无人能在这里修成藩墓,勋贵也不行,魏忠贤别无选择。”
林威深吸一口气,“看来陛下也知晓这个默契游戏,上位者在资源交换,跑腿办事的人竭尽全力,感激各自的头领重用他们,上位者又能从这个过程挑选忠心办事的得力属下,权力的极致运用,佩服,佩服。”
骆养性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些事经历过就懂了,四威已经很聪明了,一点就透。”
林威突然斜眼轻蔑冷哼,“一旦这层遮羞布被掀开,朝廷威信瞬间垮塌,覆巢之下无完卵,自以为是,令人不齿,真不知道你们沉迷其中有什么可得意之处。”
骆养性突然被羞辱,脸色铁青,但他情绪调整很快,转瞬沉重拍拍他肩膀,“我好像明白他们为何不敢对你用强了,你的确一腔热血,根本不怕生死威胁,反而随时敢与他们同归于尽。”
林威也感觉自己被羞辱了,大大皱眉,“你这是夸我,还是恶心我,听起来又有点佩服的口气。”
骆养性苦笑点点头,“是夸你,也是佩服你,更是小看你,因为大明朝曾经有过你这么一个人。”
林威两眼一瞪,“啊?”
骆养性浅笑点头,“好在你还年轻,这一切都来得及!”说完又指着南边香山寺方向道,“你刚才问太监为何热衷在香山修建,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建,但他们兴建寺庙的背后,都与国事有关。
你嘴里的香山寺是个统称,它本名并不叫香山寺,是金代大定二十六年所建的大永安寺,且它是行宫,并非纯粹的寺庙,后又改名甘露寺。
大明英宗正统六年,司礼太监范宏捐赀市材重建殿堂、楼阁、廊庑,宏丽巨刹,皇帝赐名永安禅寺,与原来的寺庙一起被百姓称香山寺。
建寺原因不复杂,因为正统六年才确定顺天府建都,虽然永乐十九年口谕改为京师,但仁宗朝诸司文书仍称行在。直到正统六年,英宗以宫殿成大赦天下,正式定应天为南京、顺天为京师,罢行在之称,改两京官印。
范宏修建寺庙是为了聚拢人心,繁荣京郊,让百姓有一处拜佛之地,没有别的原因。”
林威面无表情看着骆养性,内心冷哼,老子信了你的话就是傻子。
骆养性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淡淡笑着道,“见心斋是嘉靖皇帝所建,有什么目的其实看名字就知道,是皇帝鉴证大臣是否忠心的地方,嘉靖皇帝一生做这种事多的去了,一点不新鲜。
来青轩是万历皇帝祭拜皇陵归途,跑到香山透气,看风景优美的题词,也没什么特别意思。
正德年间太监于经初建碧云寺,那是他籍籍无名,为了与武宗内廷八虎争声望,让他的名字出现在民间。
香山工建很多,均师出有名,笼络佛心道心乃历代皇家必为之事,奴婢们来做,皇帝坐享其成,当然不会阻止,没有你想象中的复杂。”
林威不置可否,嘴角一撇问道,“刚才说大明朝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骆养性这次笑的很得意,“别人不知道他为何身死,我们暗卫很清楚,你应该会去问问林耀。四威与大英雄于谦很像,一腔热血,不惧任何流言,敢作敢当,意志坚定,没人认为他不是英雄,但结局也注定了。”
林威哈哈乐了,指着自己的心口问道,“我?于谦?于忠肃?哈哈哈~原来如此,敢情你们认为我像于谦一样无法说服,等我撞南墙呢?哈哈哈~”
骆养性皱眉看着大乐的林威,完全没想到,这小子不仅没有一点危机感,好像还很乐意做个于谦,不由得冷冷呵斥,
“你得意什么?正统六年是一个特别年份,当时大同镇属地包含如今的漠南地区,但孤立在塞外,山西巡抚于谦为了增加税额,彰显自己的治理功绩,把边将、边兵开垦的田地不由分说全部收为官家屯田。
他赢了,他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他把边镇武勋的底气全抽走了,以致宣府、大同、山西、延绥边将边兵闹饷罢操,大同镇边军怨气冲天、直接抛弃漠南。
当时塞王的护卫还是边镇主要战力,晋藩、代藩、肃藩、秦藩等塞王放弃护卫饷银,导致千里边防形同虚设。
于谦的恩威远为流行,他是士大夫的英雄,是朱明朝廷的英雄,但他也是边将边军的仇人,八年后也先长驱直入,边镇不堪一击,根源正是由于他自废四镇武力,边兵厌战弃战所致。
你会听士大夫说宣大武事败坏的原因吗?那是他们不敢提,宣大曾经直面鞑靼兵锋,首代英国公张辅在宣大练军十年,有京师最强大的右翼战力,是制衡京营的唯一武力,被他们一句话就废了,大明朝从此再没有武力制衡京营,以至后来的皇帝不得不荒废京营。
更大的影响还在以后,京师保卫战,于谦调南北两京、河南的备操军,沿海的备倭军,运河各府的运粮军奔赴顺天府,京城是守住了,但太祖成祖为朱明留下的百万大军彻底失去互相制衡,直接导致天下武力虚弱。
英宗说于谦有大功,那是因为英宗得到了于谦没收边军田产的好处,但英宗也不得不杀他,后来再给个英雄名声有什么用,于家已经没了,利用完他的士大夫,能把他复活吗?能让于氏传爵吗?
在官场眼里,于谦的英雄在于他的胆子,而不在于他的本事,大同镇丢掉大片塞外国土,就是他于谦做的好事,拍拍屁股走了,把责任推给边将,以致将士们离心。
他的国策稀里糊涂,除了京师保卫战,没一样可叙说的能力,你能挑一件事来夸赞一下吗?他总是抛弃一部分满足大部分,把百姓区分好坏,后患无穷。
你林威想做于谦?有清流给你摇旗呐喊吗?有百姓因你得到好处吗?你林威做于谦的第一步迈出去,只有皇帝高兴,但皇帝不会夸赞你,迈第二步出去,你林家全部惨死,一个不会留。”
骆养性说的义正言辞,依旧换来林威一句冷淡坚定的回答,“把天下治理失败归咎于一个人,可真有你的,皇帝天生无情,老子不用你提醒,我只做我自己认为对的事,你们认为不对,那是你们的事。”
骆养性立刻冷声呛了回来,“半个月前是你的事,现在不行,你稍微出格,皇帝和你都得死。”
林威两眼一瞪大怒,“骆养性,你真敢说!”
“老子当然敢,你tm躲到军营不见人,连小小和徐允晴有孕都不知。你若为皇帝巩固皇权,塑造皇家武力,就是让林家、骆家、勋贵都陪你去死,就是逼着大家先下手为强去弑君。”
第95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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