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未定等的卷子,不多,只有两篇。据说,御试官们为了这两篇文,始终争执不下,有人认为要打入第五甲,有人认为当取状元榜首,意见分歧极大。
这两篇文,观点截然相反,一个是秉持革新之见,一个却例数新法所有弊病,并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这两篇文甚至被传入了都堂,在宰执们之间传阅。
关于后者,御试官们的意见分歧主要在于这篇文对先帝的不敬之处,当然这篇文没有犯讳,可是对新法如此露骨地批驳,还是科举场上的头一遭。争论主要在于该不该入一甲,但可入二甲以上则是共识。
而关于前者,意见分歧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旧党朝臣一边倒地批驳,恨不能将这试卷焚烧泄愤。而持重的老臣们,却按住了愤怒的旧党,认为此考生才华横溢,不该埋没。虽然政见不同,可也不该压抑人才。
宰执之中,尚书右仆射刘挚读来,微微摇首。
已经拔擢尚书右丞的苏辙读来,感慨万千,爱才之心顿生。
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却不喜,叱为一派胡言。
中书侍郎苏颂读来,半喜半忧。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不露声色,一言不发。
中书舍人知制诰李清臣极度欣赏,大为赞叹。
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直言此子太过狂傲,不知天高地厚,当打入第五甲。
官家今次来阅卷,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到这份试卷。如今可算是让他找到了,他一气读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字字珠玑。犹如酷暑大热的天里喝了一碗透凉的清茶一般,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彻透肌骨清,妙绝通仙灵。
他本苍白的面庞忽而涨得通红,猛地从桌案后站起身来,难以遏制地击案高呼:
妙哉!大善之言!!@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他捧着试卷来回踱步,极为兴奋,竟就要带着试卷往外跑,吓得苻杨连忙喊住他:
官家!不可,试卷不能拿走!
啊!已经迈出门槛半步的官家反应过来,又连忙退了回来,道:
苻杨,快,铺纸磨墨!
喏。苻杨连忙照办。
官家提笔,亲自誊抄,将方才摘出来的那份讲述边事的卷子,以及这两份尚未定等的卷子都抄了下来。在抄那份被他大赞的卷子时,他整个人都坐不住,站着挥笔,龙飞凤舞,一气抄下来浑身发汗,竟觉得这两日身体的不适都舒缓减轻了。
他捏着这三份试卷,兴冲冲地就往禁中跑去。他虽然很难左右这次定等,但无论如何,也要收存这三份试卷,等到来日唱名,记住写这三份试卷的人才,未来可堪大用!
还有,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姐姐温国长公主分享了,姐姐若是看到这份试卷会作何感想?这位高才,又会否是我赵煦的王介甫呢?
王奎忙碌了一整日,晚间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内侍班的班房。但他还不打算歇息,他用小炭炉煎了一贴药,又带了几颗蜜饯,提着灯笼往两省都都知的独门院子而去。
两省都都知,是入内内侍省、内侍省最大的管事内侍。如今的都都知是张茂则,仁宗时期就在宫中的老人,曾服侍过仁宗与曹皇后,也因与曹皇后之间的流言蜚语,而成为了宫中不可言说的人物。
如今他已然七十有八,年老体衰,虽为都都知,但其实只是养在宫中,并不真的管事了。内侍们大多疏离他,但带王奎入宫的内侍周珂是张茂则的义子,周珂曾带他见过张茂则,并告诉他可以多来看看张茂则,这位传奇人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他仔细揣摩,能学到非常多。
此后,王奎就养成了每夜都去看望张茂则,陪一陪这位老内侍的习惯。
今夜他照例去送药,这些药材、蜜饯,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钱去御药房支取的,他只是看张茂则一人孤老宫中,寒苦无依,勾起了他思念家人的心绪,才自愿去陪伴他。他不求张茂则能给他带来甚么,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在宫外的姐姐,如果姐姐能安然,他便再无所求。
张茂则的居所非常简朴,全然不似一个内侍高班该有的排场。他一如往常,靠在书案上,形容枯槁地对着油灯修补一幅残画。
老祖,药我给您送来了,您快趁热服下。王奎将食盒中的药碗端出,放在了张茂则手边。
张茂则含混地应了一声,他牙齿都快掉光了,说话已然不是很清晰。
王奎监督着张茂则喝光了药,又看他将去了核的蜜枣吃下,这才放下心来,收拾好他晚膳时用过的碗碟,带出去洗了。
等他忙完,便坐回张茂则的屋里,在老祖身旁摆了一张小案,又点了一盏灯烛,小心取出稿纸来仔细看。
两人不言不语,安安静静,一如往日寻常的每一个夜晚。
忽而灯光一晃,身后传来了响动,看入迷的王奎一惊,一回首便见张茂则站在他身后,满是褶皱的面庞显出肃穆神秘的神情,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盯着他手里的稿纸。
这是甚么?张茂则询问道。
啊这,我捡到一张废纸,看上面有字,写得还挺好看,就拿来看看。
小子,我再问你一遍,这是甚么?张茂则的声音忽而变得异常深沉,含混的发音竟然也清晰了许多,苍老的眸中有寒芒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