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弟弟赵煦,仔细研读新法内容,都始终不认为要变法这件事是错的。这确然是变革强国的途径,只是在一层一层的执行过程中,走了样。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难道不是人人都希望我大宋强盛吗?大宋强盛难道不能惠及他们吗?她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来。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思索了片刻,反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三娘子于宫中,可曾听人提及过当时反对新法的领袖是谁,而他们又为何要这般做?
我知晓是司马文正为首,文正公也并非是无理取闹,他提出的意见,确为新法之弊端所在,他反对新法也并非毫无道理。赵樱泓道。@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司马文正许是因为政见不合而反对新法,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被当枪使了。他的反对是有章法的,而有些人的反对则是利益攸关。因而司马文正被裹挟了,反对不彻底,在这些利益相关之人看来,则毫无意义。必须掐死新法,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再反过来看,新法的弊端,难道王介甫不清楚吗?他都被围了府邸,遭了抗议,他为何一意孤行,就是不改?因为那确然是富国唯一可行的最强硬手段,但并不是针对真正该缴纳赋税的大户,而是转向民间攫取财富。在扳不倒世家豪强的前提下,他只能这样做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聚敛财富。
变法,从决策开始,就不曾考虑过百姓的利益。此后的反对者,自然更是拼死转嫁被损害的利益。于是最终这场斗争的牺牲者,仍然是劳苦百姓。大多数的负担,都转嫁到了他们的身上。
变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其根源起自先帝与王介甫。反对者中,维护自身利益者为大多数,只有极少部分官员真正在为百姓生计考量,拼死不肯执行新法。
民不强,则国不强。民心似水,载舟覆舟。长公主,恕在下斗胆一言,我大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矛盾的根源,便在此处。
不改吏治,则不可改根本。而若想改吏治,则无异刀尖向内,割肉放血、剜心刮骨,执行不好,便会动摇根基。纵观历史,历代王朝但凡要动这一层,无不动乱纷纷,何况如今国朝内忧外患,又是何其艰难
韩嘉彦被勾起压抑于内心深处许多年的愤懑与思索,对赵樱泓说了许多本不该由燕六娘来说的话。话到最后,她摒弃了三娘子的称谓,再度称她为长公主,犹如痛陈时弊的臣子一般,苦心劝谏。
黑暗中,暖阁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赵樱泓良久不发一言,只能听到她微促的呼吸声。
她终究明白了为何自己与弟弟,总是看不透新法争端的来龙去脉。教他们的老师,那群馆阁学士们,人人讳莫如深,不敢言及根本。但凡触及根本,皆以祖宗之法来搪塞,又为尊者讳,隐蔽了许多人的错误做法。以至于她思索许多年,也不能洞察根本。
今夜听闻韩嘉彦一番话,她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樱泓终于开口了:
我大抵知晓原因为何了,唉
一声叹息,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
长公主赎罪,今夜燕六实在僭越了。韩嘉彦起身立于旁侧,躬身作揖赔礼。
不妨事,此等闺中密谈,自是更愿听你说心里话,而非场面话。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对朝政也有这般深刻的见解。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赵樱泓不禁问道。
在下只是爱读书,爱胡思乱想,实在谈不上甚么见解深刻,让长公主见笑了。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
当下我大宋的积弊,与你调停争端可有关系?赵樱泓忍不住进了一步。
有一定的关系,在下调停争端其实发端为了在下自己的私人目的。实话讲,是为了扬名。只有扬名,我才能进一步去达成我的目的。但若是能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到一些人,少却一些无谓的争斗与牺牲,在下亦会感到愉悦满足。我上不得庙堂,身在江湖,也能行江湖之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承认了燕六娘的行为是为了扬名,这并不难判断,似她这般戴着面具夜行于京,招摇过市,若说不是为了扬名,肯定无人相信。
善哉,范希文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六娘有范文正公的风骨。赵樱泓的双眸炯炯地注视着韩嘉彦于黑暗中的身影。
实在不敢当,长公主谬赞了。韩嘉彦惭愧垂首。
赵樱泓知道自己若再往下细问,也问不出甚么了,燕六定不会回答。但她已然知足,今夜能与她一番深谈,不仅增长了见识,更是对朝政有了深一层的思考,这恐怕是她在深宫中数年都未必能积攒出来的见识。
此时响起了打梆声,已然三更了。赵樱泓尽管有些不舍,但仍然道:
夜已深了,我不耽误六娘子歇息了。明夜再叙。
明夜在下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可能并不能前来。韩嘉彦道。
赵樱泓一时十分失望,但也无法,只得道:既如此,后日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