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您若是做许朝的掌权者,便不能做母亲或姨母么?”这是因为为了握住权力,便不能容忍任何分权的可能么?即使那分去权力的,是一位至亲的血亲。
长公主说:“八郎,你听过‘梵’的故事吗?佛经中说,俱卢族和般度族本是同族,二族因王位在俱卢之野交战。俱卢族的王子阿周那问俱卢族的大神摩诃迦罗:‘摩诃迦罗,我不明白,打仗杀死自己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摩诃迦罗听到阿周那的疑惑,竟显身回答了他,摩诃迦罗说:‘梵要求你去这样做。一切行动犹如火焰带有烟雾,总是带有缺陷。但一个人应该行动,而不是因为畏惧缺陷就推脱责任。行动不是困碍,执著于行动的结果才是。因此,不怀私利、不执著结果,只是为责任而行动,便是脱出了束缚。
“八郎,你身为一位郡王,就如阿周那一般,不能逃避执掌权力和征战讨伐的职责,你需要去行动。我和你出自同族、我们和江表门阀都出自许朝——一旦我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时、一旦我们和江表门阀站在不同的立场时,我会按照职责去行动,而你,其实早已这样做了。”
她说:“燃火不可避免有烟,八郎,如果我无意伤害了你,我请求你的原谅。你这次来建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如以前了。”
无意伤害了你……无意吗?无意也好,有意而装作是无意也罢。长公主在防备荀靖之,不过,荀靖之知道,她仍然对他保有信任。她敢于不带侍从,独自走进这间空屋之中。
她从心底还是相信——或者该这样说,她依旧从心底期待着——她的外甥不会伤害她。在这样的氛围中,这样的信任,即使只有五分,已经是一种奢侈。
荀靖之对自己的姨母说:“我为您带来了一颗头颅,这是一个刺客的头。如果留在建业的禁军中有人认识他,我和您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我希望不是您或您的下属派出了他。如果您不曾对他下令,那我是为您送来了一个找到隐藏在后面的凶手的机会——或许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的兄长。这个人可能是江表门阀中的一员,也可能……”
荀靖之顿了一下,说:“来自伪朝。”
许朝如今的混乱,如果不来自内部,便是来自外部。康贤太子偏偏在伪秦要屯兵攻打许朝时亡故了,这时间赶得倒也很巧,不是么?
长公主伸出手,去摸放在一边的匣子。青瓷盘中的真如香早就烧尽了,腐败的血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
长公主打开了匣子。
身形庞大的墨龙被困在墙上,对一切怒目而视。荀靖之与自己姨母相对跪坐,空荡荡的一屋之中,放着一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
长公主抚摸着匣子外侧,看着那颗头,说:“权力真如洪水猛兽,我的外甥怀疑我。我没见过他。”她看向荀靖之,“八郎,我不曾怀疑你哥哥的死和你有关。你呢?你怀疑过我吗?”
“姨母果真丝毫都没有怀疑过我吗?”
“……有一丝,那一丝怀疑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姨母,我便是以这样微弱的怀疑,怀疑过您。权力如洪水猛兽,一丝这样的怀疑,如果进行下去,也会将您和我的关系冲垮。我的兄长已经去世了,我再死去,许朝的权力无非会落在您的手里,或者江表门阀手里。我不能不怀疑您以及您的下属,正如您也考虑过需要怀疑我。
“您也害怕过,我会因为江表门阀的拉拢而动心吧,我带兵南下,您曾因此而隐约感到了恐惧。当权力的变易开始,我已变成了您所无法掌控的外甥,正如我猜不到您究竟想过什么。
“但是,姨母,请不要恐惧,我来建业,是为了消去您对我的猜忌。我对您着实有恨,我恨您失去了以往对我的信任,您已经不相信八郎的本性了吗?或许是我的要求太奢侈,但是我一直将您视为我唯一的姨母,您是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可替代的人。一个儿子,无法忍受母亲对自己的怀疑。”
长公主用哀婉的目光看着他的八郎,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鬓角,指腹摸到了他的泪水。长公主的眼里也满是泪水。
荀靖之将脸贴在长公主的手中,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滑落,他说:“我怨恨您,是,我怨恨您!可我带侍卫来,只是怕您已误解了我,我怕自己不带侍卫,无法活着走到您的面前。就算您曾想过要我去死,我也不会将许朝拱手让给江表门阀。姨母……我如何能做到真正恨您呢?无论如何,我只是您不成熟的外甥。我什么都不会做,为您带来了第二样礼物。”
荀靖之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席上,递给了自己的姨母。
信是康贤太子和内侍常素写的。常素表字履初,是孝仁皇太女一手提拔起的北地寒门子弟,皇太女曾点他做探花。常素陪伴康贤太子近十年,与康贤太子关系深厚,他以往也是“湘州士人”中的一员。
康贤太子去世后,常素将信交给了荀靖之。在荀靖之被找回来后,康贤太子想起来一道二子存一的谶言——连庄宗和孝仁皇太女都如此恐惧那道谶言,康贤太子当然也不可能不在意它。
康贤太子曾猜测过自己会死于亲弟之手,无法久活于世,然而后来他改变了想法,因为他的弟弟说了“永不相害”。
他希望自己可以始终相信自己的兄弟。他绝不想和自己的兄弟做庄宗和寿王那样的兄弟——即使他的兄弟要做寿王,他也不会逼死他。
第4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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