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那家叫做“清凉薄荷海”的泡沫红茶店开始的。
华灯初上的时分,按图索骥的宋小貂一头撞上红茶店干净明亮得令人忘记它存在的玻璃门,当场痛晕在店门口!当她悠悠醒转,只见面前一副大黑眼镜框凑近着瞧她,她直觉就摸上红肿作疼的鼻子。还好!还在!发现自已被横摆在两张长方凳上,腰上还是腾空的,小貂脑中一阵恍惚,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你该小心一点的。”大黑眼镜说话了,镜片后是双温煦诚挚的眼神。这“劝诫”不温不火。“就算全民健保已经开办,受了伤还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我们店里不负责这种意外理赔。”
小貂翻翻白眼。她的鼻子一定肿得像核桃那么大了!因为她发现一个圆圆肥肥的“鼻山”已经阻挡住她的正常视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透过玻璃门,满街炫目红灯招牌在嬉闹旋转,是了!她想起来了!她终于知道自己现在置身“哪里”!其实在半路上她就开始后悔了!谁要她不信邪,硬往虎山间!看吧!“我没见过泡沫红茶店用玻璃门。”
“我的店开了十年,也没有人这样自动一头撞上来过。”大黑眼镜笑了,很和气的,有慰问的味道——“你还好吧?这样好了,我招待你喝杯招牌咖啡,消灾解厄,保证好喝,而且不收你钱。”
他站起身,竟是出奇的高!劲峭挺拔如不动泰山;小貂一边揉着她无端遭灾的鼻子,边打量着他。她打赌他起码有一八五公分!难怪像个巨人!比较起来,不到一五五公分的她有如弱小病鸡。她想,这种身材的男人实在跟泡沫红茶店的柔性气氛不甚搭调。
“慢着!不,我是说请等一等。”小貂坐正身子,将背后长发拢成一束扎起;规规矩矩,也许是受到这个一板一眼的正经男子的感染。“我不是来喝咖啡的,我是来应征,很冒昧,我想找一位萧辉煌先生。”她边说边从皮包里摸索着什么。
“萧辉煌?萧——我是。”
小貂摸索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只有张成型的嘴一时收不回。她一双大眼盯着系着彩花围裙、端着陶杯,又高出她不只一大截的他,心中迅速被绝望所掩埋!想也不想就暗叹——“白来!今天又无望!又完蛋了!”事实上她已脱口而出。
辉煌是一副疑惑又浑沌无知状。“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
“没事,你很好。”小貂摆出笑脸,转身要走人。
孰料辉煌一阵疾风般刮到她面前!看不出那么魁梧健壮的一个人动作如此利落;她猜他是练过两下子的。还好她步子收得快,才没又一头撞上他。“小姐,我想我们素昧平生”
“还不都是那张晚报!”小貂懊恼地。是啊!都是那张晚报起的头!这已是她连续十天来的“猎夫冒险”行动;征婚比谋职面试紧张十倍!她战战兢兢又如履薄冰,怎能不小心谨慎?她是在为腹中宝贝物色一个好父亲,就算是挂名关系,至少也得是个正人君子。事实上她要求的并不多,男方不必貌美气质佳地位高尚,只要人模人样有正职,将来小孩长大了,问起“爸爸”还有得好名声可打听;而且她不奢求爱情,只要他愿意在小孩的父亲栏上贡献姓名,在孩子生下后即可解除婚约关系、自由追求新生,还可获赠一笔三十万的“感谢金’,但绝不能纠缠不清,得事先签约为凭说来好似简单,十天来她翻遍报上征婚启事,约见不下三十个男主角,还有假日连赶七场面谈的纪录。然而,所有的结果都叫她失望沮丧,应约的男人可说奇形怪状、光怪陆离,却没有一个能让她稍微信任——小貂光是发急,要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下午在冰淇淋店凑巧翻到刚出炉的征婚启事,就兴匆匆地直奔而来!管它牛鬼蛇神先看了再说,报上吹嘘得满像那么一回事谁料!她残存的唯一希望又落空了!眼前这个萧辉煌不对劲啊!木讷刻板,这么正经,正经到“呆”的地步!跟他一起生活,不出三天大概就枯燥得闷死了吧!他和她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种,根本不必考虑的!再者,根据调查,闷葫芦型的男人最是可怕,他们是潜藏的都市罪恶之瘤!万一他发起脾气或动起粗来,撕都会撕了她!她连想逃都没得逃!她天生对太高大的男人有严重恐惧感,这得归咎于小时候坏巨人的童话看太多的缘故。
早知道不该抱有太乐观的幻想!经过这些日子,她早就体认到广告用词和现实常有距离;远是不远,不过是太平洋跨到大西洋而已。
“晚报?”他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晚报分量少,又贵,我们店里订的是三大报”
“你登的征婚启事啦!”
“征婚?你一定搞错了。”他的错愕不像是装出来的。
但真有人这么健忘吗?早上才登报,晚上就忘得精光?小貂没好气地抽出皮包里的报纸,将她用红笔圈起来的一角送到他面前。“这上面写的不就是你吗?”
辉煌不解地盯着那则十分引人注目的头版中篇广告,上面大刺刺前半篇都是赞颂“萧辉煌”的人格优点。
翩翩浊世佳公子诚征婚姻伴侣
保证先友后婚无缘成婚仍是千古知己征淑女与吾为友绝对秉持真心沟通,非玩笑,无诚勿试
有缘人来信或来电皆可,不必附照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共创幸福家庭大同世界减少社会问题
住址:x市x路x巷x号
电话:xxxxxxx
“这不是我刊登的启事。”他摇头道。
“你不是他?我是说,报上这个人难道不是你?”这把小貂搞得一头雾水。本来嘛!今晚本来就像场大混乱,一个单身女人冒险进花街本就够毛的,没事撞得七晕八素,又被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弄得团团转!早应该放聪明点,会住在花街上的有几个是正经男人?说不定这个萧辉煌老实正经的外表都是伪装出来的。她真是倒桅!什么人不好碰,老碰上一些怪胎!都怪自己头脑太简单又太急切
“是我没错,不过这广告跟我无关,一定是有人开玩笑!”他将眼光调到她身上。“小妞,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征婚?我看你的条件也不错,不至于找不到”
不至于找不到对象!这种疑问她碰得太多了!相亲十天下来,小貂遇见太多类似反应。会在报上登启事的人心态十分可疑又矛盾;他们既想借此找到机会,又怀疑会“沦落’到利用报纸找结婚对象的女人一定有问题!不是相貌丑陋就是有残疾,一看她长得端端正正,又要猜测她有隐疾,否则就是不正常性癖好也不反过来想想自己!小貂对这种问话都快要麻痹了!
“男人的话怎么都一模一样?”她喃喃地。
“对不起,我这样说并没有恶意。”
小貂望着他。他眼中除了——关怀?——别无他物,她幽幽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开始相信萧辉煌的“关怀”了。他干嘛去关心一个陌生女子?但她知道自己是太神经紧张了。寻夫这段期间,她把自己推到理智边缘,常常彻夜失眠,重复翻看一叠又一叠相亲档案照,又叹息着一张张丢掉。不及格啊!没办法,可是小貂又为肚中的小朋友着急,他(或她)会不会等不及啊?自己这个永远少半根筋的妈妈可得再加倍努力才行!
“没事。你没说错什么,我得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己嫁出去,说得正确点,是找到一个一年期的丈夫。”小貂一脸疲惫无奈。她不想瞒他,过去几天的面对面,很多男人她看了连多讲一句话的意愿都没有,现在她虽然和眼前这个萧辉煌不可能有结果,但是她觉得告诉他也无妨,反正都无所谓了!她也不顾忌他知道,有个人说说话并没坏处。“为我的小贝比找到一个‘父亲’。”
“你的什么?”他的眼镜差点掉下来!
“小贝比。”小貂按着她仍平坦的肚腹。“才一个月,可是我决定生下他。”
“孩子的爹呢?恕我冒昧问一句。”
“他出了车祸,已上天堂安息,人生祸福无人能预料,但我不愿放弃自己的骨血。”
“你一定很爱他。”
“爱谁知道!我已经劝自己不要再去多想这些事,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贝比生下,好好抚养照顾他长大,如此就心满意足。”
辉煌在听过她这番真挚告白后,表情变得无比同情和柔和。
小貂笑笑,潇洒地拎起皮包。“我该走了,真对不起,耽误你做生意的时间,今天都是一场误会,抱歉打扰了!”
“请等一等!”他知道这不关他的事,然而在晓得她的艰难处境后,他觉得自己仿佛该做些什么。面前这个娇小纤细的女人,自己都还像个大孩子,竟背负着一个新生命,其无奈无助可想而知!他不能坐视她这样离开,总能做些什么吧!尽管她的口吻标明了勇敢坚毅。
小貂摇摇头,似乎了解他的意思,但她“谢绝同情”“我没事。再怎么样,我都会让自己过得好。”
这句话让辉煌心里没来由地一震!他掩饰什么似地拿起报纸故作端详。当他细看到启事上刊登的电话,他终于知道“出卖”他的人是谁了!
“先别走!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我们去把情况弄清楚,你再走不迟,好吗?”
“我想我们都已经了解情形了”
“不会耽搁你很多时间。”辉煌说走就走,店门一关就当了事。
“喂!你忘了锁门!难道不怕遭小偷?”
“这是三不管地带,连小偷都懒得来。你听过有人偷花街的吗?还没动手就先给这了,这四周耳目众多的。”
小貂还惊讶他会带她去哪儿——他竟领了她直往花街里头走!两边净是站门口招客的姑娘,涂脂抹粉的,羽毛披肩和快露出屁股尖儿的迷你裙。小貂好一阵别扭难受,猛拉他的袖子,光低着头走路。萧辉煌却很自在,跟走平常巷道没两样;看来这里人人都跟他熟,一路过去,热闹的骂声笑语全招呼着:
“辉煌哥哥!怎么没带波霸奶茶来请妹妹!”
“煌哥哥!晚上和阿波医生来吃消夜哟!”
“阿煌,你女朋友啊?有正!”
“辉煌,你都偏心!阿美会吃醋的。”
而他只是笑,笑就是回答,他那正正当当的样子实在不像走花街,反而像大学教授在回学生礼一样,让小貂匪夷所思!她实在弄不懂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打交道。小貂不是职业歧视或看不起花街上卖笑卖身的女人,只是辉煌从头到尾令她意外。
他知道她不自在不习惯,特意护了她走,低声解释:“她们开玩笑开惯了,没有恶意,都是朋友,她们人都很好。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在这儿混口饭吃。”
小貂抬头望着他。她的高度正够上他的胸膛。“我知道。”
穿过整条花街,他带她右拐上了一幢灰灰黑黑的小木板屋,那真是有够破旧脏乱的烂地方!墙壁发霉剥落,散发咸咸湿湿的怪味!楼梯板嘎吱作响,像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房门上贴了一张粗糙海报——
专治菜花淋病梅毒
男性不举阳痿早泄
生男权威!
孟扬波医师
小貂又在嘀咕了!他究竟带她来这里做什么?探访那个“生男权威”吗?一看到那张制作粗糙、插图更是不美观的海报,她实在有昏倒之感。
辉煌一把将门推开,小貂瞥见一个半裸男人从眼前闪过去,对方则是被她的尖叫惊倒!
“阿波,裤子在椅子上。”辉煌忍不住提醒道。
惊魂甫定,小貂才看清那位半裸身子在屋里跑的“菜花专家”原来还长得挺人模人样。他拴好裤头,嘴里还轻松地哼着歌,对于裸体被“窥”仿佛不甚在意。
“小貂,没吓到你吧?放轻松就好。”
小貂也想不通刚刚自己怎么会惊吓成那样子?又不是没看过男人裸体,况且被看的人又不是她!人家还落落大方的。
“对不起!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她先说。
“你要是真的‘什么’都没看到,那我就要去跳楼了,没人生意义嘛!”他笑嘻嘻。“安啦!你就算全看光了我也不会闹自杀上吊那一套,做医生的一辈子要看多少身体!偶尔调换一下也不错。我要强调,人体是很尊严的。”
小貂笑了。辉煌从冰箱拿出三罐汽水。“阿波,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练气功!曹师父新教我一招,男人练了有百利无一害”他看看在场的小姐,就此打住,表情变得无比正经。“据说的啦!等练一阵子才知道,这种功夫有用得很,造福人群,要先自己试过,确定安全才能正式传人,否则怎么够称得上医德?你说对不对?小姐,你来看病啊?挂号没有?一定没有。我兄弟介绍来的朋友给你特别优待!”
小貂哭笑不得。她看花柳科?还要感谢他没乱猜她是和萧辉煌一起才感染的哩!
“你要做生意也别想做到我身上来。”辉煌来解了围。“我不是来串门子,我们是来兴师问罪。”他把报纸摊在那张全屋里唯一的、原来就已堆满药水罐的破木桌上。“除了你,不可能会有别人。你干嘛这么累,还花钱帮我打知名度?”
辉煌细看报上登的电话,就晓得“罪魁祸首”除阿波之外无他。上面五七一一八三八一一我妻伊伊大三八正是小诊所因没缴费被电信局剪掉大半年的电话号码。只是他不知阿波为何这样虚晃一招,既用了他的名字和住址,还报了旧电话,要陷害人也陷害得太明显!
杨波却很高兴,拿起报纸赞美一番。“这么快就登出来了?真有效率!句子还挂得满漂亮。”他瞄瞄小貂,恍然大悟!“不会连人也来得这么快吧?还是——你们要告诉我什么好消息?”
“我们这笔帐慢慢算。”辉煌找了把凳子坐下。“你没事给我找这种麻烦,谁告诉你我想征婚了?广告一登,全省都看见,我店里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下去?”
“我全考虑得好好的,也帮你想好过滤的办法,所以我才没出卖你的私人电话。广告代理商要求留电话,新闻局要抽查非法广告栏,我没法,只好扯个旧电话,资料上还保留着,不怕他查。这样对你也好,那些打电话好玩的人首先就被踢掉,真有诚意找对象的人自会寄资料或亲自上门,简直完美得很!”
“谢了,这种好机会让给你吧,我无福消受!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改变什么。”
“听着,阿辉,我们俩穿开裆裤一起长大,你知道我们差别最大的地方在哪里?为什么我能充分享受人生而你每天做的事就是守着那个小店摇奶茶抹桌子,缺乏生活乐趣,完全没有光彩?我看看!”他扳过辉煌下巴,一脸上帝救赎疾苦的悲悯,啧啧出声。“眼神呆滞、眼白泛青,这是早衰的征兆!答案就是在女人!女人!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女人?怎么缺少得了爱情的滋润?你已经忍耐三十年,我不该再坐视你沉沦苦海”
辉煌啼笑皆非。为了有关女人的老话题,他们已辩论了近三十年,这大概也是他和阿波意见唯一不合之处,且可能永无交集点。
没错,比起他来,阿波是“处处逢春”一张俊美的脸蛋轮廓和潇洒不羁的风采走到哪都受女人欢迎,风中桃花飞絮沾惹缠绕不完!男人长得好看不稀奇,奇在有点坏又不会太坏,有点乖其实又不是那么乖——女人最禁不得这种“坏坏的好男人”的诱引撩拨阿波还有个本事,做事做得漂亮,女人喜欢他,连同性都欣赏他、服他,在所有分手的旧情人心中,还是认定他的好,是完美情人。这就难得,至少在常见情变发生时就捅刀子泼硫酸的现代社会,阿波算是有贡献,帮忙消弭不少灾殃于无形。
阿波身边从不见固定女伴,他说他懒。
反正他们俩是南辕北辙的对比就是了。
“我没有在‘忍耐’,那是你才用得到的动词。”
“总之我是为你好,你年纪也老大不小”
“是不小,只比你小个两岁而已。”
“对哦!”扬波顿了顿。“不过在外表上看得出来吗?绝对不会!这就是爱情的魔力,永远沉醉在爱情乐趣中的人就像找到青春酵素——这就是你需要的!一个女人!她可能就躲在报纸后头等待你——前提是——反正你也不可能有别的管道去自动寻找——只要一点点勇气和广告费,绝对值得!”
“要是有人寄征婚资料,我一定统统转介到你这里来,把萧辉煌这名字让给你”“喂喂喂!”在一旁当听雷鸭子许久的小貂实在没耐性了。这两个男人一抬杠就忘了她的存在!萧辉煌役事拉她来,她可没有兴趣和耐心去听他们争辩女人跟生命意义的关联。她觉得男人真的很蠢,花一大把时间作拉锯战,其实跟什么都没讲差不多。“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告退吧?等你们注意到我,我可能已经坐成化石了。”
杨波马上微笑向她,那是闻名的、迷得死人(例如圣女贞德)的笑容。“对了,看广告的效力有多大,大众传播的威力无远弗届,连这么可爱的小姐都保持看报纸的习惯!请问小姐芳名?”
小貂猛地被他一看,竟不禁失了神,回过神来,连不耐烦和生气都忘了。“宋小貂。”
她真的得承认这个半小时前还从她面前“裸奔”过去的花柳医生的确有独特的魅力,连她这种心快要像古井枯槁的人都一时不察被“电”到,可见他刚刚的话不是吹嘘,他的确潇洒,凡人无法挡!
还好小貂已不是凡人;她已经被折磨得没了心,会自动闭上眼睛,对男人统统免疫!
“阿辉,看你走这什么好运!今天非请我几瓶xxoo不可!看你怎么报答大恩人的大恩大德!”他断而转向小貂,好似妈妈对未婚男女极力赞扬自己小孩的可爱美丽或路边摊老板跟顾客推销新生的小土狗有多聪明伶俐。“小貂小姐,能够认识你实在是我们的毕生荣幸!”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
“小貂小姐,所谓有缘千里一线牵,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三人今天能够靠一则小小广告从茫茫人海中相聚一起,你没有感受到这是老天有心的安排?五十亿分之一的机会就这样让你给碰上了!除了宿命注定,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不可能的了!老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秀外慧中、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才用心将最好的男人保留给你。像阿辉这样的好男人,我保证绝对没得找了!勤劳、专情又忠厚老实,在现代这么乱的社会里,除了我以外,绝对是没有第二个!小貂,这么叫你比较亲切,反正就快是自己人了——我说了这么多,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应该做点什么积极的决定或动作”
听他的意思简直要她马上把萧辉煌“娶”回家!小貂啼笑皆非!她偷偷瞄眼前对峙的两个男人——辉煌满脸胀得通红,那表情显然是为了交友不慎而深深懊悔。
可惜孟杨波一番力气都白费了!可惜他不知道她征婚的特殊条件(要是他知情,准不会这么热心推销好友当试验品),也没看出来她和他的死党根本不来电。也许世间的事总是这样阴错阳差的吧?总离完美远了一点。
就是差那么一点、再那么一点
她起身,表示真的打算离开了。“我还有事,不多打扰,一切就到此为止”
小貂话还没说完,外头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喊沸扬了整条大街——
“救命啊!抢钱啊!”那尖叫之尖锐凄厉的。“杀人!”
“是白玫瑰!”辉煌紧张地。白玫瑰是“客来春”的当头红牌。
“去看看怎么回事!”杨波话刚撂下,人已旋风似地不见了。
小貂和辉煌跟着跑下楼。
楼底下黑乌乌地什么也看不清,小貂才跑下楼梯,一条黑影从她面前扫过去,要不是辉煌及时拉她一把,她早被那人撞开了!那个身材不高的男人因而绊倒,后面三四个花街保镖追到街口来。
“站住!狗娘养的!”那几个大汉骂道。
那人似乎摔伤了,眼看要跑输人,忙用障碍抵御,推倒街口的空汽油桶,挡了满条小街。
“校花!你还躺在这装死!”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害得小貂差点心脏麻痹!她听出那是孟扬波的声音。
一个懒洋洋的老男人声音拖着答道:“这种场面得要我出马吗?小角色让他们去打发就够了,你以为刘婆白养那么多老龟公是闲放着打蚊子用的?”
小貂还来不及猜测那个苍老男人的身分,眼前的追逐战转紧急,街头涌来黑压压一团人。这边原本暗不见五指的转角霎时大放光明,小貂被刺得睁不开眼。辉煌始终小心地挡住她。大汉们已冲破障碍阵,围攻着抄了过去。
白玫瑰高嚷:“小心!他身上有枪!”
小貂又听见背后“苍老男”哀叹:
“为啥带枪咧?爱现骚包!找老警麻烦嘛!这下我连装没看见都不行!”
话声甫落,一个利落的影子已倏地冲了出去,以柱子后的汽油桶作掩护。枪口闪光一溜!
“警察!不要动!把枪放下!”
那个小流氓显然心慌了,仓皇后退,不料他身后传出一声惊慌娇呼!“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谁也不知道那个废弃摊子后头什么时候躲了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精灵精灵的眼睛现在被这危急情况吓坏了,眨巴着婆娑泪光。她可怜地成为枪口下的俎上肉!
“放开人质!听到没有?”“苍老男”低沉地吼道。小貂这才看清原来“苍老男”并不似她猜想、声音听起来那么像老芋仔。这个自称是警察的人长得黑黑粗粗壮壮,留了满腮满颏脏兮兮的胡子,猜是猜不出年纪,不过怎么看都离人民保姆的完美形象很远。只有那把亮晶晶的手枪说明了主人冷静又危险的爆发力。“被逮到罪加一等!”
小流氓把那女孩扭得更紧,女孩痛得咿咿呀呀叫,又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把成串咒骂往肚里吞,光愤恨地地瞪他。
“放掉她我不就没命了!你当我笨蛋?”小流氓脸上的刀疤在女孩面前晃,吓得她胆颤心惊。
“我再说一次,放——开——她!”“苍老男”说来说去还是只有这句台词。
女孩又怕又急,朝“苍老男”嚷了:“警官,你有点用好不好?快想法子救我呀!”
“苍老男”瞪她一眼!由于皮肤太黑,倒看不出来是不是脸红了,不过被一个毛头小娃当面指说是个“没用”的警察,实在很损男人的面子!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小流氓押着她往街口退。“不准过来!谁靠近她就没命!”
在这紧要关头,小貂真为那个女孩危险的处境捏把冷汗!恨只恨她自己没刀没枪又没功夫,逞论救她,连伺机近身都不行。
不知何时,她已紧张地抓紧萧辉煌的手,怕早就把他抓得瘀青破皮!她急急放开他,没时间不好意思。“怎么办才好!那女孩会不会有危险?”
“嘘!”辉煌简短的话有着沉着安定的力量。“阿波会看好时间的。”
小貂还没意会过来他的话,只发现原来蹲在废纸堆旁的孟扬波早已不见踪影;一看,几时他已不为人察觉地潜近摊子另一头,而那个神经紧张兮兮的小流氓根本不察背后有人接近,等扬波出声时为时已太晚——
“我看该先看好你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吧!”
他的动作快如疾风劲扫,身一低、脚一勾,小流氓冷不防遭人暗算,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吃屎!扬波把那女孩往怀中一拉,带离险境,一切不过是两秒钟之内的事!“校花!”
随着这一喊,两声枪响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硝烟味飞扬中,小流氓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苍老男”受到空前热烈的欢呼!花街围得满满都是人。
女孩从孟扬波怀里抬起脸,接触到的是一双带电的。奇魅的眼睛,要笑不笑的唇角是抹好从容潇洒的温柔!片片嫣红燃烧上她的脸。
她没说话,挣脱开来,跑进人堆里。
扬波排开众人,蹲到像死人动也不动的小流氓旁边。“挂了?”他诧异。“只一个小伤不会晕成这样吧?”
那个被叫做校花的苍老男人小心地套起证物枪支。“他是吓昏的,哎哟!还尿裤子!这家伙本来还想飙我一枪,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打听我董某人是世界级神枪手!给他废条手差不多算个小教训。要死?早咧,打死你多给我自己添麻烦,就是要让你痛得喊妈又解脱不得!”
白玫瑰朝他吐口水。“不要脸!他xx的!白睡我的还敢抢老娘老本!简直人渣!夭寿短命!我x你祖宗八代!”
扬波从小流氓身上搜出她被抢走的大钞和金子,一项不少的物归原主,还把那家伙暗袋藏的一个k金表和一叠美金全送给她。
“姐仔,你收好,别再掉了。”
白玫瑰眉开眼笑。“阿波,真多亏你了!谢谢啊谢谢!”又朝地上的人吐口口水,摇着屁股、搀着刘妈在一团姊妹簇拥下,回到花街“客来春”去。
“得送医院,怕他失血过多。”杨波问校花“喂!你的事?”
“我管他!”校花挠挠头,似有难言之隐。“小王八!”
刚刚那女孩穿过重围。现在她可不见惊骇之色,反而对这个刚才被她说成“没用”的这位“世界级神枪手警官”凶巴巴地不耐烦极了。“你是警察,好歹负责出辆车送人到医院,连辆车也没有啊?我一定要把这事披露出来”她作势掏笔在手掌上作速写。
校花脸色都变了!“你不会是记者吧?”
女孩跑得很。“没错!”
“急救要紧!我做了紧急处理,不过再等救护车来就麻烦了,谁有车?”
“我有!不过是重型跑车,行吗?”女孩略略犹豫。
“只要能走就行,”扬波、辉煌和校花合力把小流氓撑上女孩从暗巷牵出来的重型庞大机车。看不出她娇娇美美的一个女子竟驾驭得了这么一具庞然大物!扬波坐后座,架住软趴趴的小流氓。“连妓女户都敢抢了,还包辆宾士给他坐吗?活该死了也就算了!没死也颇得你半死!”
跑车疾飞,校花迫在后面跑。“喂!那我怎么办?”
“你还干不干警察啊?满街车子供你挑,随便勒令一台bmw来,条子当假的?”杨波远远喊过来。“还有小貂!你先别走!阿辉你看好她,我晃晃马上就回来!” 人犯送进去急救,校花也要女孩做了简单笔录,三人并步下楼。
“我还不知道警察那么好当,只要喊:‘不要跑’‘放开她’,你以为犯人会那么听话?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放人?”
“不放。”校花诚实地。
女孩噗哧地笑了。“发现自己真的笨、笨得没理由可讲喔!”
校花又要发起脾气了。这初出茅庐、连天高地厚都看不进眼里的小女孩几度贬低他的自尊到极点,实在太伤堂堂七尺男子汉的颜面!拿个人人格尊严撇一边不说,看在警察的身分上,她也该多少敬重他一些。想当年他以全班第三名光荣毕业时,她不知在摇篮还是娃娃床上听催眠曲呢!
“喂,你”“什么你你你的,我有名有姓,叫我陶儿,我又多发现你一条缺陷——没礼貌,不尊重女性!”
校花当场气结!“陶你”陶儿疑惑地望着他,带点怜悯。“混到三十好几还在当一毛二的人好像真的不多喔!”
“你怎么知”校花出口,才发觉自己又上了这个刁钻小女生的当。
陶儿批掌大乐。“所以说这世上事出必有因!我就说嘛!看你反应这么慢,就只靠那套生锈生不了、要磨更磨不亮的烂枪法混日子,又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脏不拉几,留个怪模怪样的胡子,自以为很性格哦!”陶儿嫌他像嫌臭虫,说来一无是处。“原谅我坦白说一句,你是我看过最不称头的警察!最!”她特别强调又加重音。
“看样子你对我的意见还不少。你说,这是对待人民保姆应该有的态度吗?”校花说着说着,像是有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要不是年轻时抱着那么一股理想和傻劲,谁会挑上这一行?付出的辛苦和获得不成正比,生命时时受高风险威胁,还处处受人误解歧视。歧视?不错!以前多少个他好不容易才追求来的女友家里一听说是个干警察的,总是再无二话,硬生生被拆散!好心一点的也不当面说破,从此跑开避不见面。老天好心好歹让他在二十八岁那年终于娶了老婆;人是不漂亮,但他已经心满意足谢天又谢地!谁知不到三年,老婆耐不住寂寞,丢下孩子跟人跑了!说是受不了他的脾气、性格、品味、工作、抠脚丫子的习惯足足写满三大张日历纸背面!
他连反驳或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祝她找到一个没香港脚的男人。当初她在爱慕他的时候还天天帮他握脚丫子,赞他圆滚滚的大拇趾头可爱!人变心是没什么理由好讲的,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也是在女人阵仗里狠狠摔过跤的,这简单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怪也怪自己走狗屎运!会奉承巴结拉关系的早就升官升级飞上半天,就他脾气硬嘴巴笨,什么好处都沾不上!混了几年还是只做个芝麻绿豆小警员的身分,天天泡在这不见天日的花街,定期报几个野娼和老嫖客当绩效充数。今天这个不知死活的小抢犯算是打牙祭,自己送上门来,活该死好,帮他在考绩表上多添颗星星;好运的话还能把几条断头案揽到他身上去。
什么理想?什么抱负?去他的吧!现实就是这样子,连一个黄毛丫头都敢把他瞧得扁扁,这世上可还有公理存在?
“我是实话实说,要我编假话还编不出来!”陶儿理直气壮地。
校花口里咕哝咕哝:“真谢谢你啊!”一直在旁抽烟观战的扬波开口了——“陶儿,你才多大?有本事当记者了?我猜你不会超过十六岁。”
陶儿心花朵朵开!她还挺得意地看校花一眼,好像在示威:嘿!看!本人就是青春如花,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年轻,就绝不可能有人这样拐弯赞美你!
“二十了!我今年刚毕业,还只是实习记者啦!主编说如果我做红这篇花街风云的深入报导,就可以擢升为正式记者。”
“花街风云?”校花热心地。“这你就碰对人了!我在花街纵横十几年,不会有人”
陶儿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一双眼睛从头到尾只发亮地、专注地凝视扬波。一片着迷崇拜坦露无遗。
“没救!”校花酸得冒泡,自动闪一边伤感去了。
说女人有多现实吧!这小女娃看他和看扬波的眼神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看不出来你这么有胆量,竟敢一个人独闯花街。这不是你来得的地方,弄得不好,说不定被逮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一辈子卖皮肉、受迫吸毒,要逃都逃不了!严重的还送掉一条命,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陶儿抬起下巴,三分天真三分傲气。“所以我要把它报导出来,这是记者的社会责任。”
校花笑了出来“所以说你们这些刚出社会的温室娃娃什么都不懂。”
陶儿又不服。“你不是专管花街的吗?既然有卧底警察在,不,根本是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为什么还会有不法的事发生?难道警察只是放着好看的?跟着一起同流合污?你不会也跟着一起嫖吧?”
校花听得那脸色真是他摆摆手表示拒绝再谈。孺子不可教,朽木啊!警察被这小女娃一讲,还有什么尊严与名誉
“他不嫖,他很爱面子,得了病还得受某人的罪。”扬波笑道。他从没看过有谁能把校花整得这样灰头土脸,竟还是一个小女生!老好人校花向来在花街地位崇高,好歹也照管了花街十几年,多少人来人往、风云变换都经过了,今天竟被一个小小陶儿问得脸红结巴。“陶儿,你先管管你自己,今天受了不小的惊吓,有没有受伤?”
扬波亲切体贴的关怀让陶儿心中涌上一阵阵窝心温暖,她倒希望自己真的有个伤口让他进一步关心。“没有。”她不无遗憾地。突然想起他晚上为小流氓作急救时熟练的手法和刚刚与大夫交代犯人伤势连串原文专业用语,好奇地问他:“我看你很会照顾人的样子,请问你是医生吗?”
“唔,嗯。”扬波支吾其词。他知道这个满脑子浪漫幻想的少女又会把他和漫画小说中那些救人济世的医侠联想在一起。天知道他才担不起那些个美丽伟大的角色。
陶儿马上蹩起眉。“唉哟!虽然我没什么外伤,不过浑身酸痛,说不定有严重内伤。这样好了,如果有问题的话,我明天去找你看门诊,我相信你一定医术高超,仁心仁术!”
“好!好!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你明天一定来!”扬波还没推拖,校花先兴致勃勃地一口答应,满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笑容。
再演戏吧!再撒娇装痛装伤吧!到时候我就把你走进花柳诊所的照片寄到报社,还想升官加薪哩!连个小实习记者的位子都给砸了!
“以后再说,我那儿”扬波摸摸鼻子。“诊所装修中。”
“以后也可以,反正我有病一定会找你的。”陶儿“忠心耿耿”
校花大笑着走开。陶儿一副“他疯了”的表情。
“嗯,以后再说。”扬波只有先如此挡道。他想,反正三天过后这个小女生就把花街的事忘得精光了!人海茫茫,她要找他也无从找起,说拜拜后谁也不用再记得谁。
他们在医院门口分手,陶儿骑着威风霹雳马乘风而去,犹恋恋不忘地一再回头。
校花一打他后脑袋。“走了!人都看不见了,还舍不得回家?”
扬波双手抱胸,眼光从医院硕大堂皇的招牌上收回来。“是谁恋恋不忘?我是近乡情怯!近乡情怯你懂不懂?尤其是对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心中永远的痛,嘎?”校花两手大摊,朝大楼一挥。“其实大医院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招牌做得大一点、名号响亮一点,你又不比里头那些毛头医生和背着手嘴里呼咯呼噜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的‘权威’来得差!不过少张执照,等哪天我当上警政署长,别说一张热照,要十张一百张我都颁给你!”
扬波笑着捶他。“我等着你大发啊!”“会有那一天的!我校花会威威风风地坐在署长宝座上。呵!我告诉你,署里连空气都比外头好!”“还说我,你才在做梦,死不了心的美梦。”
“人没有梦,怎么过下去?要梦就尽量梦,谁叫我们本来就天天住在可怜得连一点梦都要不起的花街上!走!咱们回去!继续做梦!越是没有梦的地方越需要咱们制造梦想填补上。”校花搭住他的肩,两个大男人摇摇摆摆地走过医院前的圆形广场。清风和畅,虽没喝下一丁点酒精,却也有了几分醺然醉意。校花学着刚刚陶儿娇娇的语气——“有人说,你好会照顾人喔!”
扬波满头鸡皮疙瘩耸立,一拳扫了过去!“少恐怖了!”
哥儿俩劲朗的笑声一路穿过广场,抖落了满街 “清凉薄荷海”里咖啡香四溢,言笑融融,小貂很享受这样的气氛,浑然忘了时间的流逝、黑沉深夜之降临。
“想不到这小小一条街竟然卧虎藏龙,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警匪枪战,还是在距我不到两公尺的地方发生,毕生难忘!”
“以后你会发现更多叫你惊奇的事!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以后?小貂玩味着这两个字。今朝相识,就意味着还有往后?她并没想得那么远。倒是花街上见到的人勾起了她的兴趣!像那个菜花医生和苍老早衰的警员,他们像极了以前她剧本中的怪盗剑侠;浪荡不羁,不定出没,三两下轻轻松松摆平花街的麻烦!是神秘守护者兼地下盟主那类角色。还有萧辉煌,最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物,但他十分从容,从容到让你怀疑起思想不“纯洁”的人反而是自己。
特别是共经历了晚上那么惊险的一幕,无形中让他们更为接近;除了对这些“英雄”刮目相看外,还有些莫名的感觉在小貂心底蔓延。
是那种只有她才知悉、也或者连她都还不明白的一些心情,它们在悄悄酝酿舒展——
她啜口咖啡,香醇的液体在唇齿间流溢芳香,浓得让沁入神经感官的余味像接吻——十足性感的撩拨!
“你在笑什么?咖啡味道不好吗?”
“不,很好,跟你的人一样。”小貂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准是咖啡因在作祟!他要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大惊失色。
她一定是晕了头,对着这么一个正襟危坐的男人联想到接吻?她怀疑自己今天要不是累疯了,就是潜意识在暗示她她找丈夫找得快要疯了!
“我是说,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们,很特别的夜晚。你知道,很久以来我的生活中已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录的事。没有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过日子;也许人不要有感觉反而能过得轻松一点,反正明天总是要来,我不想让自己陷在不断纠缠的情绪中,那对现实一点帮助也没有。”
“冷漠真的会比较有帮助吗?”辉煌抬抬眉毛。
“什么意思?”小貂指端轻叩杯沿。
“你不是能长久这样过日子的人。你是属于感性澎湃那一类,不可能压抑自己的感觉太久。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痛苦?”
“你才认识我多久?怎么能这样武断”
辉煌温煦的眼睛安定一切疑问。“我想我知道你。不说这个,省得你找我打架。”他笑了起来。“生下宝宝以后,你们俩能够生活吗?”
换作是别人,小貂或许会觉得突兀,但话出自辉煌口中,她知道他是真心关切;正是由于不见外,所以她不愿用生疏的礼貌挡人。
“我身上还有笔存款,三五年内不成问题,生活再怎样苦都能过得下去,就等宝宝落了地再说。”
“怀了宝宝,你原来的工作怎么办?”
“自由业就有这个好处。只要有门路,不用按时打卡都有得钱赚。我住的公寓到月底期满,打算换找个宽敞点的房子,最好有院子和草地,阳光和草地对小孩子的发育有益。不过这事急不得”
“怎么不急?总不能露宿车站或公园。”
“这就是有很多朋友的好处,四处可为家。当然,等再过两个月,肚子明显凸起来,就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到处跑,要做好胎教——我还是想有个文静有气质的女宝宝,没人告诉过我我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不过我知道一定离文静和有气质这些形容词很远。我向来讨厌死守规矩。”
辉煌的眼里尽是疑问;不过他留给她自己说下去。
“我是亲戚轮流着养大的,我妈十六岁生下我就离家跟别的男人跑了,再也没消息。我十五岁北上,开始半工半读自立过活;感觉上似乎这辈子跟亲人、情人的缘分都浅,不管走到哪里,最后都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小貂两手握住温热的杯子,触摸着那尚未褪去的温度,她看着他。“不过我不是因为怕寂寞才想留下这孩子。”
“我明白。”
“我目前在无线电视台做编剧和企划,有时兼充当外景主持、过旁白;有线电视的发展空间大,不过普遍都穷,请一个人要当五个人用,不是真有耐力和兴趣的人绝对待不下去。我是习惯了,吃苦耐劳哪样没尝过?现在决定辞职是想给自己一段充电期,而且有了宝宝情况当然不一样,要戒烟、戒酒、不能熬夜,我想我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你会是个一百分的妈咪。”
“现在凡事都是她为第一优先。我不想错过她的成长,从第一步开始,全程参与。我知道被人忽视的滋味,所以我不会让宝宝重蹈那样不愉快的生活。”
“问题是你并没办法保证孩子的将来,毕竟一个单亲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没有人能预料”
小貂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问题吗?确定怀孕的时候,我着实慌了手脚,我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才决心要留下她;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可以感觉到肚里的宝宝强烈地喊着:要跟妈咪在一起!要跟妈咪在一起!我是无法保证将来宝宝会成为怎样的一个孩子,但我能够保证的是,我会用全部的爱来陪伴她长大。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们,我们这一生都会亲密地结合在一起,从她来到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不再分离。”
辉煌几乎要感动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小貂了!她脸上那种真纯诚恳的神情——他只能用“虔诚”两字来形容。女人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因女人而起的感动亦是。然而小貂在他心中引起的回响——他无法言说!那种母性的光辉在她身上流露无遗,任谁都看得出那是一个喜悦又平静的母亲。
那是辉煌这一生还无缘体会承受的福分;那种天生亲情的亲爱,他陌生。
小貂那种美丽的光彩,于他更胜女子沉浸爱情的亮丽容颜。
“真的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够老,老到不会开自己负担不了的玩笑,老到懂得安排自己跟别人的人生,我相信我们会过得很好。”
小貂将空茶食盘叠齐,推到他面前。
“其实我心里也有最后打算。若是真的找不到准爸爸人选,宁缺勿滥,也就作罢。将来我会向宝宝解释我的不得已,我会让她明白蚂咪的苦衷,她是出于爱情和期望而诞生,我想宝宝该会谅解。”
“别再蘑菇了!有话直说吧!”
突如其来插进来的声音吓得小貂从高高的凳子上摔下来。
“小心!小心!我不会生孩子,摔坏了可麻烦,我赔不起!”扬波赶紧搀起她,像供养菩萨。“凤体保重!凤体保重!妈妈健康胎儿壮,千万留神!”
那还有谁!孟扬波像会飞岩走壁的隐形高手,无声无息突然从后院冒出来,吓死人不偿命的!
“你又挖墙!”辉煌头大得很。“有大门不走,老钻狗洞!”
“绕一大圈路多花时间费体力!小洞一钻直从我家地下室通你家大厅,既迅速又便利!”扬波大咧咧地自取汽水冰块,好比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消遥。“好啦!别皱眉头,我明天再拿些破布砖块把狗洞补起来。我已经拆拆补补几十次了,他就只会为那个小狗洞跟我翻脸,你说怪不怪?”他跟小貂说道,不无“投诉”意味。
“你才怪,没事跟狗争道!”辉煌很为他兄弟这个不良积习叹息。“说话也颠颠倒倒。”
“起内哄了!”小貂笑倒,把脸埋在衣袖里。“你刚说什么啊?谁蘑菇?我不懂。”
“自然有人懂。”扬波下巴朝辉煌一顶,连暗示都懒了。“呆子,要说就快啊!再等下去就天亮了,太阳出来情调不见得比较好,还犹豫什么?直说!就跟小貂说嫁我吧!我甘愿娶你,甘愿做你孩子的爸!你看,一点都不难。”
杨波语不惊人死不休,辉煌和小貂却是截然两副表情,然后面面相觑!
“这太夸张了吧!”小貂嚷道。
“你又知道”辉煌反应。
“我当然知道!我认识你一辈子了!”扬波笑得一副神秘的模样,有点——贼!“否则问那么多干嘛?就只剩一句话没说出口了。想说就说,没什么好顾忌的,喜欢女人又不犯法,再说你也没‘前科’。跟小貂说个清楚。”
“我”辉煌转向小貂,像鼓足勇气,一张长方脸连耳根都通红。“小貂,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刚刚扬波那一串惊人之语还能够当成是玩笑,现在小貂真的是傻住了——
怎么可能呢?
情况怎么可能这样急转直下?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情节?还是她脑筋错乱了?
是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交换了什么暗号?不会啊!她明明一直在场!
而辉煌口中说出的话让她分不出是想笑还是感动得想大哭。
“小貂,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一直找不到担任宝宝爸爸的适当人选,而你也觉得我不致太差,其实我可以”最后这句话简短有力。“我愿意。”
小貂张着嘴巴,不太能反应得过来。“为什么?”她呆呆的。
扬波粗里粗气地——“哎!女人怎么老是爱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时候说‘好’比‘为什么’应景得多?”
“为什么?”小貂固执地。
“你不愿意吗?”辉煌反倒很紧张。
“你没有理由”她说。
“可是我愿意这样做!只要给我你的答案。”他凝视b她。
小貂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天?从无到有,情况全盘倒转!所有的不可能变为可能,意外和惊奇连连不断!
真的从见到萧辉煌的那刻起,她就没把他列入考虑人选;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她觉得她与他之间用三个字形容足矣:不可能!
就像猴子知道金鱼不是同类,没有人会把北极熊和水牛配对。
直到目睹枪战,她对他的感觉有了一点点变化;她从他默默散发的讯息里去体会那个她在初次印象还不及知悉的萧辉煌。那时,她被枪战紧张危险的气氛惊吓得不能动弹,他却始终保护着她,那么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动作
一个男人的胆识、心地,几个理所当然得可能连他自己都毫无所觉的动作却说明了一切!包括正直、真正的善良——
不容任何邪念的——真正的男人。
之后她与他坦言自己的处境,是真心拿他当朋友看,但朋友不代表得承担她的问题;所以当扬波甚至辉煌向她表白“意愿”的时候,她除了错愕还是错愕。
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帮她?
没有理由阿!
就算他心甘情愿,这对他——公平吗?
是的,她会想,这对他公平吗?
也许他是出于同情,可是不应该——正因为他是个太好的人,她更不愿、不能、不该接受他的“好意”
“不要,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可是真的不行。”小貂回绝了两个男人好心的“提议”
“换作我要问为什么了。”辉煌望着她的眼中有抹幽默光彩。“第一次求婚就被拒绝,实在不是很光彩的经验。”
“你没有必要这样。我知道你的好心,同情我目前的遭遇,不过我没有像你想的那么可怜无助,我相信我能安排好属于我和宝宝的”
“不是同情,为什么要说成这样?如果说我就是想成为你法律上的丈夫、宝宝法律上的父亲,你不能接受这么简单的事实吗?”
小貂是不能置信。“你知道这只是名义上的,也知道这是项契约,有规定、有期限”
“我统统知道。你整个晚上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我并不是那个用意”
“我懂。”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非把问题追根究底想得清清楚楚不可吗?那就把它们留到以后再想。我想你也同意了?”
求婚!他在说求婚。但他镇定、平常得像在问客人是不是就点红茶和毛豆而已一样。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小貂发现自己这下只能被动地跟着走。自从他和扬波联手说服她接受他让他当孩子现成的爸,她就开始昏头昏脑,实在连状况都搞不清了。
“如果你一定要理由,好吧!”辉煌两臂交叠在吧台上。“你受过的那些苦,我和阿波都尝过。我们同在孤儿院长大,自然明白孩子对一个正常家庭的渴望。所以不要让你的宝宝落单,将来不管如何,宝宝都会有两个叔叔照顾她,合适的婚姻对象可以慢慢再找,重要的是解决目前的问题,把你的情况安顿下来,一切以宝宝为前提,等宝宝平安落地后再说,将来的问题留给将来再想。现在你只要回答一件事,怎样?”
怎样?小貂简直要疯了!他还问她怎样!
“你明明知道这只是个契”
他耐心地——“事实上我完全没想到契约的事,一切照你的安排,如果你信得过我,相信连约也不用签,时效一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你为主。还有,我不需要什么‘感谢金’,你把钱留下来,将来给宝宝当教育金,以后你一个人身边带个孩子,日子不好过,能俭省就检省。”
一股热潮袭上她心头。小貂哽咽得连最简单的谢字都说不出口。
“我们也不要谈什么权利义务的,那很没意思。我想你能明白。”
“萧大哥,我”她初次改口。
辉煌推推眼镜,慌忙地——“别哭!也千万别说谢!我不是为了这个。另外,我帮你想过了,你不是说你住的地方要退租了吗?四处漂泊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不嫌弃,我这儿还能窝窝,地方是不大,但至少是个固定的家。要是有什么情况,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当然,都看你的意思,不勉强,只怕让你待在这儿委屈了”
“不要这么说,我怕打扰了你!”
这一回答,无疑是默允了。小貂的心情却还是翻搅,感激与不安交战。
“不嫌弃的话,我很愿意在你店里帮忙。”小貂轻轻说。“不支薪,我会很勤快学习,我很能吃苦耐劳的!”
一旁看他们俩“交涉”“会谈”半天的扬波实在听得都快打瞌睡了!好不容易谈出个眉目,他忙不迭上前“确定战果”“不嫌弃!不嫌弃!你们俩对彼此都很满意,没人会嫌弃,拜托别再学古人谦虚了!”他乐得敲敲小貂。“就这么说定!宝宝可以交给我一手接生,叔叔兼现成的干爹。”
“你会接生?”小貂不免讶异。她绝无轻视花柳医生的意思,但——成天和菜花疮疹打交道的孟扬波要接生行吗?
专业领域受到侵犯的扬波这下可不太爽快了!男人的看家本事受到质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受邻户色男意图染指,非同小可!
“我绝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十分钦佩你最‘擅长’的那一科,只是不知道你还是全才,毕竟要精研各科不容易,医学天才千万人中不过一二。”小貂赶紧澄清道。
人家都已经明吹暗捧成这样了,扬波心花朵朵怒放。没人不爱听好话,连“天才名医”也免不了会有一点点虚荣“病”他假装咳了咳。
“这两个字我怎么敢当!天才不世出,我看二十世纪像你这种为爱受苦牺牲的纯情女才快绝迹了。”他很深受感动的表情。
“小貂,我们明天就去帮你把行李带过来,我会先把房间打扫一番。先把你的境况都安置下来,”辉煌说道。“往后我们要做的事还多得很。”
“好。”最简单的一个字,最复杂的心情;不准说谢,可是小貂发现一切亦非谢字所能包含。
她轻轻地、好温柔地笑了。
“就这么说定!”扬波把三人的眼光锁在一起。
三个人、六只紧紧交缠的手掌互相传递温馨的暖流,这是第一次,小貂在朋友身上感受到坚实如亲情的温暖。
她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直到积压已久的情绪随泪水尽情宣泄,她才明白这段日子以来她给了自己多大的压力、扛了多沉重的负担!如今有另外两只坚定暖热的手来分担她心头的苦,感觉是这么的好、全然放松!
可信赖的人。
“傻瓜兮兮的。”扬波最不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画面了。他想,等哪一天他研究出抑制女人泪腺的方法来嘉惠男人,准可以得诺贝尔奖。“把我们当你老哥看不就得了吗?这样浪费水分和电解质也算糟蹋地球资源。”
辉煌就没那么粗鲁了。“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爱哭,宝宝会笑你。”
宝宝会不会笑她她不知道,不过她却是被他逗笑了。
这是怎么奇特又幸运的一天!命运把他们带进她的生命、扭转了她的窘局!一切奥妙的降临有如奇迹!
小貂抬起浸在泪光中的晶亮眼睛。是,她不再哭了,没有理由好哭,她已有了这么奇妙的礼物,无论如何、无论何时都给她勇气——
她一下子紧紧拥住了他们两个!感觉上他们仿佛已相识好久好久。
“谢谢你们!真的。”
小貂会记得这一天,永远记得!她和宝宝的幸运日。
漂流许久:惴惴不安的心可以暂时放下、可喘口气,看清下一步和宝宝将怎么走下去
辉煌和扬波不会知道他们的出现和温情对她具有多大的意义!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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