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撑竿,将船缓缓靠岸。
岸上同方庆遥、阿笙父子二人一样,前来码头接人的乡亲们如同浪涌一般,同时往前挤。
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旅客三三两两地从船上下来。
等在码头上的乡亲们,顺利接走从船上走下的亲朋,有说有笑地离去。
眼见客船上的人似乎下得差不多了,方庆遥都未见到大哥以及自己的两位侄子,不由地转过头,向儿子确认,“阿笙你记性好,那位老乡过来给爹爹传口信的时候,你也在。日子同时辰爹爹可是都没记错”
阿笙肯定地点了点脑袋。
这下,方庆遥不由地疑惑了。
他既是没听错,亦没记错,莫不是那位老乡传错了话
方庆遥对阿笙交代道“阿笙,你先待在这,爹爹上去问一下船夫,看下一班客船大抵是什么时候”
话尚未说完,手臂被阿笙的手肘碰了碰,阿笙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爹朝前看。
方庆遥顺着阿笙的视线,瞧见了从站在船头的大哥方庆柱,以及拎着两个行李箱,站在大哥身后的两个侄儿。
这会儿雨渐渐地小了,只是码头风还是挺大大。
阿笙十分怀疑,他大伯跟他这两个堂哥就是因为雨小了,才肯出的船舱。
丝毫没有顾及过,下着雨,他跟父亲两个人要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寻人有多难。只顾着他们自己舒坦。
隔着挺远的距离,方庆遥撑伞热情地喊“大哥”
方庆柱一身灰布长衫站在船头,扫过弟弟身上穿的墨绿绸衣,也朝弟弟挥挥手,唇角却是向下。
三弟就是运势过人。
当初那么多人进城逃荒,多少人乡亲死在了半道上,属三弟运气最好,搭上了一位厨子的马车,进了城。
如今更是开起了酒楼。
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不过老天到底是公平的,可能三弟的运气在阿笙这用完了吧。
方庆柱不动声色地瞥了站在方庆遥身后的侄子,又眼露自豪地看了眼自己的两个儿子。
是个男丁又如何,模样长得俊俏又如何
不过是个哑巴。
一个哑巴,又怎么能支撑得起一家酒楼
方庆遥撑着伞走近,方庆柱眼底的嫉妒藏了个干净,
方庆柱脸上已是一脸和煦的笑意“真是对不住了,三弟。下这么大的雨,还麻烦你同阿笙出来接我们。”
方庆遥忙不迭把伞往大哥方庆柱的头上撑了撑,伸手扶了兄长柱下船,“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麻烦的。”
视线落在大哥身后,跟着他们一起的两个侄儿,又是一脸的惊喜“呀方永、方骏都长这么高了都是大小伙了你们没带伞吧最近这天气总是出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儿就狂风大作,说下雨就下雨的。
乡下来城里一趟路途远,路上耽搁的时间也长。
我猜你们出门时,可能未必会想着带伞,就多带了几把出来。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方庆遥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过身,喊阿笙把手里的伞给两个哥哥。
方庆柱见了阿笙,和蔼着神色,主动同阿笙搭话,笑呵呵地道“好长一段时间没见,我们阿笙是出落得愈发俊俏了。阿笙过了年,都十七了吧订了亲事没有”
阿笙疑心,他大伯是成心的。
爹爹分明在先前的回信里头,提过为他相亲的事有多着急上火。
阿笙把手上的伞递给两个堂哥,腾不出手来比划,只抬头看了一眼大伯。
眼神谈不上轻慢,反正同热络没什么干系,方庆柱只觉得这胸口莫名堵得慌。
方庆遥可还记得阿笙“肖想”前都督府千金的事儿呢,这会儿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道“快了,快了。大哥,我先带你们出去坐车。”
方庆遥在前头领路。
方庆柱没想到前几个月还在回信当中,跟他诉苦,说阿笙的亲事总是迟迟订不下来,这一眨眼的功夫竟是快了。
方骏比阿笙还要大上十个月,他前年就闹着要娶媳妇,爹爹不肯,说没有绕过哥哥,弟弟先看亲的道理,会被人家笑话,就这么一直拖着他。
真逗,还关心阿笙订亲了没有。
怎么不关心关心他亲儿子呐
还是三叔对阿笙上心一个哑巴,都这么忙乎地给阿笙看亲。
方骏对阿笙是又嫉又羡,当即酸溜溜地道“爹,人家阿笙可是酒楼的少东家,不愁没有姑娘喜欢。是不是啊,阿笙”
说着,落后一步,转过脸去捏走在后头的阿笙颊边的嫩肉。
方骏的力气大得吓人,捏人脸可疼。
阿笙小时候吃过亏,没等方骏碰着他的脸颊,身子便往后退了退,把伞夹在脖子上,打了个手势,“还成吧。是挺多姑娘喜欢我的。你呢喜欢你的姑娘是不是一大把”
打完手势,眼睛便眨巴眨巴地,等着方骏的回答。
方骏力气大,个头却没那么高,他打小贪玩,皮肤晒得黢黑黢黑的,瞧着就像是一只黑熊,还好吃懒做,实在不是姑娘会喜欢的。加上家里穷,不要说是喜欢他的姑娘没有一大把,就是一个半个的,也没有。
要不然,方骏也不会着急着,要爹爹给自己娶亲,实在是没有姑娘主动肯跟他。
阿笙是不知道村里的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的小伙子,不过他知道城里的姑娘中意什么样的对象。
姑娘们喜欢家世好、模样过得去、人品也可靠的小伙,村里的姑娘可能对家世的要求没那么,但模样跟人品定然也是看的,方骏反正是一样不沾,会有姑娘喜欢他才怪。
方骏本意是为了埋汰阿笙是个小哑巴,肯定没什么姑娘愿意嫁他,没想到反被给气了个够呛,憋红了一张脸,好半天说不出话
方永拎着箱子,走在最后面,对方骏跟阿笙两人小孩儿式的“口角”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看着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
不愧是城里
仅仅只是一个寻常泊船的码头都不知道比乡下要大多少倍
一行人往码头外走去。
“嘭”地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一开始,人们以为是某个工人失手,背上的货物掉地上了,待至有人发出惊呼声,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晕倒,摔在了地上。
阿笙是亲眼瞧见走在他前面的那个老伯,背着个包袱,摇摇晃晃地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一副快要摔倒的模样。
没等他上前询问老伯要不要紧,老伯便忽然晕倒在了地上。
老人太瘦了,身上衣服都打的补丁。
路过的人看个几眼,就又都撑伞走开了,没人敢上前去扶,甚至不少人瞧见了,远远地便避开了。
去年冬天,有外乡的难民进城,带来了传染病,死了好些人。
以致城里人现在看见这些个做外乡人打扮的穷人,就怕得要紧。
就算是这老人不是难民,也没病,面黄肌瘦的,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没吃饱过,饿坏了,才会晕过去。
在这动乱的年岁,即便像是符城像这样相对稳定富庶的地方,也有人因为饥荒晕倒的,尤其是在码头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两月内,也难免会发生几起饿晕过去的事情。
要想救人,免不了得给人一些吃的
这年头,大家的口粮都还很吃紧,也没那个余力,去救济一个饿晕的老头。
阿笙撑伞跑上前。
他蹲下身,将伞撑住老伯,自己大半个身体淋在外头。
阿笙刚要轻拍老伯的肩膀,看能不能把人给唤醒,没等他的手臂碰着老伯,便被随后赶来的方庆遥给一把拉开了。
方庆遥压低了嗓音,“你不要命了”
方庆遥倒是不缺老人几口吃的,可他也担心老人身上会有什么传染病。
阿笙是鲜少对爹爹动气的,这回难免有些生了气。
开春以后,传染病就止住了,再一个,他同医馆的马伯伯交好,去年末,马伯伯教过他一些如何防止转染的法子,比如跟病人接触过之后,要勤洗手什么的。现在医馆也都有了药,鲜少再出过人命。
这些爹爹也都是知道的。
阿笙抿起唇,给爹爹打手势,小脸严肃“爹爹,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爹爹”
阿笙加重了手势的力道。
方庆遥也知道,自己方才“小器”了,可他就阿笙一个独苗难免会不放心。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因为逃荒饿晕过去过,也是被人恩人给救了,方才有的今日。
方庆遥像是下了决心,他握住阿笙的手,“爹,爹陪你一起去”
反正要是阿笙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用活了
阿笙愣了楞,眼露犹豫,不太想爹爹也随自己一起冒险。
阿笙刚要打手势,表示他自己去就好,就见大伯把爹爹给拉去了一边,“不是,庆遥,你要上哪儿去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去扶那个老头啊
你没看见他瘦得就只剩一副骨架了啊他要是能醒来自己走也就算了,万一万一人醒来了,可走不了,怎么整你再给人送回家去还是送医馆里头去不管是送回家还是送去医馆,都少不了使钱吧
你嫌钱多没处花”
方庆柱不知道去年岁末符城闹瘟疫的事,可他也知道这年岁,救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麻烦意味着自找苦吃
劝了大的,又转过头对小的道,“阿笙,你也听大伯的”
雨又渐渐地下大了。
阿笙没功夫听他大伯把话给说完,他朝爹爹打手势,让爹爹带大伯还有两个堂哥先回去。
他一个人蹲下身,把老人给搀扶起来,放他背上。
方庆遥欲要上前,被阿笙给摇头制止了。
酒楼离了爹爹不行,爹爹不能随他一起冒这个险。
方庆遥看懂了儿子的眼神,眼眶都是红的。
他能说什么呢
他把儿子教得这般善良,又这般孝顺,方庆遥粗着嗓子,“那爹爹去给你叫辆车,总行了吧”
阿笙这才咧开嘴,笑了。
方庆遥鼻尖一酸。
他们这会儿临街不远,方庆遥让大哥还有两个侄儿稍微等一下自己,去马路上给儿子叫了辆车,吩咐阿笙把人送去医馆,回头要是突发个什么事,再让医馆的人给他传口信。
阿笙扶着老人家靠他自己肩上,朝爹爹点点头。
方庆遥见阿笙坐车走了,这才急急忙忙往回去跟大哥以及两个侄儿汇合。
方庆柱可是什么都瞧见了,“庆遥,你这心可真大。你真不担心,回头那那老伯醒了,赖上你们”
那么点钱财对方庆遥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他现在最担心还是阿笙的安全,心里头直祈祷那老伯千万不要得病才好,只是这话对大哥是万万说不得的,避重就轻地道“阿笙说得对,人命关天,我们不能不救。大哥,我先带你们回去吧。”
阿笙带着老伯去了医馆。
医馆就开在长宁街,无论是大夫还是伙计都熟悉阿笙,也都能看得懂他的手势。
阿笙付过车资,背着老伯走进医馆,就有伙计跑上前,帮着一起扶到问诊室里头的榻上,另外有伙计去喊来马大夫。
大夫给看过,检查了下身体,跟人们猜测得差不离,老伯没什么病,就是长时间没什么食物进食,饿的,体力支撑不住,才会晕死过去,没传染病。
大夫给喂了一点糖水,让伙计替老人身上的湿衣服给脱了,以免风寒入体,又另外让伙计去煎了药。
方庆遥每逢阴天下雨,手臂疼,便是阿笙去医馆找马大夫开的药,阿笙同马大夫也熟。马大夫免不了问这老伯阿笙的谁,阿笙就照实“说”了。
马大夫听了之后,感慨了一句“你倒是好心这老伯就是饿的,估计等会儿就能醒。你把人放我这就行,回头等老伯醒了,我雇个人,送他回去。也算是你我一起做件好事。”
马大夫让阿笙把人放他这,也是为了阿笙着想。
这老伯年纪这么大,谁也不知道醒了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
人不可能赖在医馆不走,但有可能会赖上阿笙。
阿笙到底还年轻,马大夫想到的那一层,他自是还没想到过。听说老伯没什么事,又听说马大夫会雇人送老伯回去,阿笙大大松了口气,他给马大夫比谢谢。
马大夫哭笑不得“谢什么你同这老伯也是非亲非故的。你也赶紧回去吧,你看你,身上都湿了赶紧回去泡个澡,不要感染上风寒了。”
阿笙点了点脑袋,高兴地谢过马大夫的关心。
阿笙从医馆出来,没立即回家,而是回了趟店里。
想知道二爷今天有没有点过外送。
虽说,这天底下未必有这么巧的事。
心里头到底是记挂着二爷。
这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
阿笙刚踏进店里,后头大力就追了上来,在他后头喊,“少东家”
阿笙听见有人喊他,转过头,见是大力,弯着眉眼,同他打招呼。
大力刚从春行馆那边回来,手里头拎着食盒。
他收拢了春行馆那边给他的伞,抬起头,见阿笙身上都是湿的,吃了一惊,“少东家,您不是随东家去码头接大爷去了吗怎的全湿了,你们没带伞”
阿笙没说自己在码头救了个老伯的事,这事儿说来都长,何况他还没法说,比划起来就更费劲了,索性顺着大力的话,点了点脑袋。
他见大力从外头回来,手里头又拎着食盒,笑着问“问”,大力打哪儿回来。
“我刚从春行馆回来呢”
阿笙呼吸一促。
二,二爷今日当真点过外送
大力低头从衣衫里头掏出一封信,递给阿笙,“对了,少东家,给,这是二爷托我转交给您的信。“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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