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襄扭头去看她,看见烛火的光亮剪裁着她的脸颊,双眉颦蹙在一起,加深了烛光的阴影,细长的睫毛映在似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微微抖动。
她没有说话,默然将手从枕头上绕过去揽着雪雯的头,挪动着身子挨近雪雯,感受着她双肩的抽动。这抽动就像是寒风中枯枝败叶的颤栗,无论怎么拥抱都止不住其的绝望。
夜深了,白襄察觉到她已经睡去了,便收回手,为她掖好被子。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从下面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刀剑碰撞声,她觉得它们离得好近好近,似乎就在隔壁,似乎就在床底,那刀剑的砍刺仿似割剜着她的皮肉筋骨,无声无息。
她皱着眉,心里暗悔傍晚吃饭时没有喝下那杯高粱酒,现在的自己就会昏睡不醒,不会听到这抓心的声音。她重重地呼吸一下,翻身闭上了眼。
熹微的光线从那不大的土窗中透进来,慢慢爬到那已经熄灭的蜡烛的残骸上,白襄吃力地睁开了眼,又是彻夜未眠,和出发前那一晚一般的清醒和杂乱。
不久,传来了敲门声。白襄将雪雯摇醒,雪雯意识还未完全恢复,她便拽着她躲进了木柜中。
“小姐...”
“躲在这儿,等我们走后再出来,你可以回中原,但不要回王都,那里有人认识你,免得皇后起疑心,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留在这儿,但要换身装束,你会些兰穆语,应该可以应付。”
雪雯想说些什么,但敲门声又响起了,她最后看了雪雯一眼,便将柜门合上了。
她慢慢地走去打开门,看见侍女门端着水,拿着衣物准备进来给她梳妆。白襄面色平寂往外走去,“到隔壁房间吧,这间屋子太闷了。”
梳洗完后,来到了楼下。在客桌边入座,伙计端来羊奶、腊汁肉夹馍、汤包、锅盔牙子等早点。店主从里屋出来,和蔼地向白襄打招呼,:“客官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不错,只是梦见了人打斗的场面,早上醒的略早了些。”白襄撕下一小片馍,放入口中。
“这里风大声大,常常会扰乱旅人的梦,”店主热情依旧,“客官你且吃着,若是不够,厨房里还备的有别的吃食。”
她一点一点地咬着食物,馍中的汁肉香味盈满了鼻腔,但她细细闻了闻,其中似乎夹杂着丝丝血腥味,刺痛着鼻内。
走出客栈,大臣和仆役们已经等候在外了,只是看起来很没有精神,昏昏沉沉的。
白襄知道希望不大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店主,“那些住在地下的士兵呢?”
店主面色有些严肃:“他们大概是昨晚喝得有些多,今早怎么也叫不醒,客官要不要再等等?”
白襄不知怎么作答,却见远处飞奔而来一个士兵打扮的男子,身后扬起浓厚的尘埃。
他到了白襄身前便下马单脚跪下,用别扭的汉语说道:“拜见公主,兰穆队伍,迎亲的,已经赶来了,到了琼河岸,请公主继续前进,我是带路。”
她皱着眉头,盯着跪在地上的哨兵,不作言语。她身旁的大臣陈员应声道:“我们知道了,你先返回吧,告诉兰穆王我们已经平安到达秦关客栈,随后便来,这路我们识得,不用担心。”
哨兵犹豫片刻,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估计汉语说得实在困难,便上了马飞驰而去,扬起一尾黄尘。
因为没有侍卫队,这下便由仆役们走在前面,白襄和陈员骑马并走在中间,后边跟着随行大臣和工匠等。
白襄低声和陈员做着交谈。
“大人你怎会熟识路?”
“臣来过这儿,我国和兰穆国的纠缠已经有些日子了,记得有次作为外交官赶赴此地。”
她微微侧过头打量陈员,“昨晚大人喝酒了吗?”
“酒里有药,臣猜到了。”陈员的面色中夹杂着些许彷徨不忍的色彩。
“哪些士兵....是死了对吗?”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的。”
“大人你怎么认为的?”
“这个不好说,但臣知道还有中原最近的刺客很多,上次和兰穆交战,兰穆王亲征,节节取胜放松了警惕,某天晚上举行欢晏时被中原的刺客袭击了,他伤的有些重,刺客就是我朝的士兵,武功一流,但他叛变了,他告诉了兰穆王我方作战队伍所有的情况和战略,所以最后一战我方才会如此溃败。”
白襄觉得这可能是兰穆一方灭口的原因,但随即感觉有破绽,说道:“那他就不怕刺客混身于你们中间?”
“兰穆王见过臣,还有随行的几个大臣,上次来都的使节都应见过。文牒附录上有我们的名单和记录,在进入兰穆王宫之前,我们都要经过一次检查,至于哪些厨子工匠,他们多半会被留在宫外,您的仆从侍女们也许会留在您身边,但宫中的尚食监总会给你安排新的仆人吧。”
白襄心里暗叹,这么说来,兰穆国做的防备,可真是细致得几乎苛刻,他们几乎要滤过此次所有前来的汉人....白襄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听到胸腔里咯噔一跳:就不怕我是刺客?
过了半个时辰,阳光渐渐盛了起来,像金箔色泽融在了空气里,有意无意的眩晃着人的眼睛。但纯亮的光芒并不能温暖此地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迎面而来的风不过在冬日下驱使着人将襦衣收紧。
陈员见白襄被风刮得凌乱,且估摸着迎亲队伍将到了,便请她入轿前行,放慢了速度。
白襄和陈员交谈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看来对方绝非善类,进入宫中,则代表着自己将会被无数眼睛注视着,这个虚假的身份不知道自己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不过她略感安慰的是参知政事陈员应该是一个经营丰富,颇有城府的官僚,也许在日后他以能起到一定的指引作用。
她正在入神,帘外传来侍女的轻呼声:“兰穆的队伍!”
白襄压制不住好奇,微微启开一点门帘,适应了一下阳光,便看见远处的越来越近的轮廓。迎亲队伍很庞大,一条微曲的直线延伸在叠峦起伏的山坡上,在不停地向前移动。
空中传来了嘹亮而悠长的迎亲乐曲,胡笳,羯鼓,觱篥,横角等的声音相映成趣,点染了单调无云的长空。
越来越近了,待到还有十几丈的距离时,队伍停了下来。百来个身着锃亮盔甲的骑兵在队伍的最前面,几辆载着乐师的马车离队伍的主线较远,他们分散在两侧,正在忘情地演奏着兰穆古音。
后面的半山腰处高耸地现出一座由八匹盗骊齐拉的巨大高车,车体以圆纹素绉包裹,车盖上垂下的丝绦乱舞着,下摆的千丝万缕在风中绽开。
可以看见车内有着一个硕大的身影,两手撑着膝盖,坐在天鹅绒毯上,此时正目视着在下方中原王朝的送亲队伍。
高车身后是各兰穆部族派来的代表,他们身着异服,彰显着异域的人情风采。
运送来的聘礼,装在十个彩色大木箱中,其后有各色的良驹组成的马队,马的驾驭者高举着兰穆的旗帜,猎猎作响。长旗首尾相连,在远处一看仿佛一条红色巨龙,腾在山丘上方蜿蜒。
公主身后的大臣参知政事陈员和特进汪子凯迎上前去,与兰穆宰相伊伯相互致意问候,陈员呈上了通关文牒和礼单,交流完毕,迎亲队伍开始调转头往兰穆的都城秦殇走去,白襄的人马默默地跟在其后,萦绕他们的,是金属与木制乐器敲弹吹奏的绵长乐音。
进了秦殇,白襄再也无心去看沿途的风景,耳畔的热闹都混为模糊一片。刚才在轿中远远的一望,她看见了高车中的那个人影,而那个人,兰穆国王,即将成为她的统治者,左右她的一切。
白襄虽然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心里预备,但当真正面对时又是那么的措手不及,恰似搏击时的剑刺向喉管时那般突兀而决绝。
此刻她多么希望雪雯在她身边,她便可以用冰凉出汗的手抓住她,看着她真诚炽热的双眼,向她吐露自己心中的纠结与恐慌。
到了宫中,事情果然和陈员预想的一样。只有贴身宫女和大臣们陪同白襄进入王宫,大臣们被安排到了接待外交使节的馆舍中,先好好地整顿一番。
而白襄被带入一个位于王宫主殿偏后方较远的宫殿群的主殿中。和中原有同有异,兰穆宫中的宫殿大致呈中心对称,但它们一律坐北朝南,分为宫殿群,各个宫殿群相距有些远,有的宫殿之间有时要做马车才能到达。每个宫殿群都有一个统一的用处或同一个常住的主人。
在兰穆宫中,大臣相对中原来说比较自由,有符牌可以在早晚进出,深得信任的臣属,有些可以住在宫中,宫内备有他们的留宿宫殿。
白襄看得懂宫殿匾额上的文字,也听得懂身边婢女的窃窃交谈,但她装作毫无知觉的样子,软在镶着玛瑙的座椅上,眉眼低垂:真快,兰穆王把婚礼订在了第二天,他为什么这么急?随行人员和进贡礼品还未来得及一一清点。我真希望自己只是作为一名妾室,不用在这异国他乡扮演婚礼的主角。
听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整齐轻快,白襄应声抬头,门外走进一排婢女,她们身穿素白的锦缎衣裙,看起来轻盈欲飘,里面应该穿有有薄薄的对襟羊绒夹袄,殿内虽然有壁火,但屋外的温度是不可小觑的。
排首的婢女对着白襄盈盈深笑,好似见着一个熟稔的故人,白襄注意到她的眼珠黑得发亮,仿佛可以渗出水来。白衣婢女们端来了晚餐和寝衣、布靴,向白襄下跪行礼,先才带白襄入殿的婢女便从一旁退下了。
她们在长形榆木餐桌上依次摆上菜品,每盘的分量虽然不大,但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多样汤菜。
为首的宫女向白襄解释道:“公主,您第一天来到兰穆王宫,对这里的饮食天气还不习惯,尚食监古吉姑姑吩咐我们给公主准备了较为清淡的菜肴和薄荷清茶,给公主您解解乏。”
白襄抬头看着面前这仪态端庄的婢女,她说着流畅的汉语,酒窝里盛满了笑意,荡涤了些许白襄心里陈厚的陌生感。
白襄浅笑道:“有心了。”
用过晚饭夜幕便急切地降临,这里的冬季,天似乎黑得格外早。
泡在温水中,偌大的池里仅一人,其他婢女退去准备明日的婚礼之事,只留下一个服侍白襄洗浴,她不时用木瓢舀水为白襄浇淋。
缠绕在水面的雾气包裹着白襄,密贴着她的皮肤,将她装饰成了一片幻影,如蒹葭中的女子,时隐时现。她抚摸着肩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麦林,这是我的兰穆名字,我的汉文名字叫言渊。”
白襄提高了警惕:“你是兰穆与汉族的混血?”
阿麦林细心地为白襄揉着背部,“我是汉人。”
白襄“嗯”地应了一声,便沉默了下来。
“不知公主衣衫里携带的是不是橄榄石手链。”
“不,只是普通的玛瑙而已。”
“我见多斓夫人有一串,和公主的很像,不知道材质一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来兰穆的?”她有些放下了心来,记得雪雯告诉过她,那串玛瑙手链是皇后给她的,这边会有人注意它,并与她取得联系。
第4章 于心不忍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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