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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寒

    进入十一月后,时势变得日益紧急。朝廷任命了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但上海邮来的民立报仍在天天报道民军胜利的消息。11月3日,清华有同学接到了城中家里的信,说政府已有逃往关外蒙古库伦一带的打算,且已预备八百部车辆以供运载。
    就在这一天,清华学堂向度支部领取当月款项,竟没有领到。
    清华园外的铁路,火车隆隆驶过,彻夜不绝。晨光中走过去看“犹见一长列车满载兵士及炮械等物由北而南,云系他处调来之兵以守卫京师者”
    11月5日,上海失陷的消息传来。这一来,吴宓往上海依附生父的念头似乎也可以断绝了。尤其亲人身居沪上,虽说租界或不致有难,但音信断绝,不免惶急担心。
    当晚,清华学堂当局在高等科礼堂召开全校大会。管理员一个不缺,但学生却只剩下可怜的一百一二十人。大会的主旨,便是告知学生:因为同学已多数出校,中国教员也纷纷请假,教课殊难进行,故决定停课一月,到期再议。
    功课停止后“诸生中有愿回家及他往逃避者,即可自由他往”逃避变成合法,如果不愿或不能离校者,也可留校,饮食如常。诸管理员并美国教员及眷属都不走。范监督并说,其实留校也不见得如何危险,因为:(一)本校巡警原为十八名满人,已经换成二十名汉人,如有必要可以再招;(二)美国公使答应事情紧急之时,由使馆派兵若干保护。
    然而人心并不因此而稳,当晚便有学生在食堂召聚商议,希望校方能将手里所有资金分给学生做路费。吴宓听了此议“大愤而出”他在日记里质问:像我这样无地可去的,分到手一二十银元,又不能留校,在外流荡,岂不成为饿莩?他认为这些提议的学生自私到了极点。好在这一提议没有后续消息,想来得不到校方支持。
    也有传闻说教务长张伯苓出面安慰学生,称如不得已,可以将诸君送到天津南开中学暂居避难。但这也并非确讯。
    停课无事,又无心温课,只好踢球,或闲谈。四川同学刘庄说,清华园旁村庄里住着一位汉人老翁,年纪八十开外。数十年来京师种种劫难,无一不与:咸丰英法联军之役;火烧圆明园;庚子事变。老翁说,满人平日不谋生业,一旦有事,则首起为土匪,抢掠人民,比如英法之役,敌军还未来到,满人已经先自大乱,圆明园之毁,是满人挑的头儿,英法联军只是跟着放了把火。
    这些闲谈于眼前无补,却似乎能让清华学生理解眼前事乱的起因,生出一些身外的感喟。吴宓在日记中记载了一位武汉反清小英雄的故事,并慨叹:“坐是则光复大业,其或可期。余等之碌碌无行,有愧此童多也。”
    吴宓本来已经决意留校,然而他无法抗拒时势的演变。11月8日,多日的传言被证实:天津已陷。北京陷入了更大的惶惑之中。最糟糕的是,美国公使致函清华的美国教员,称使馆兵力不足以分护清华,于是连美国教员也纷纷外迁。
    原认为不可行的建议似乎成了唯一的办法。监督召集诸生,通知暂行解散清华学堂,每人发给旅费二十元。这离吴宓预计到上海的费用(三十元以上)还有缺口,但也没法子了。
    七位江浙同学愿意同行,于是匆匆收拾,走向未知。那一夜,也不知几人成眠?
    11月9日,这些清华学生5时即起,9点,行李由两辆大车运送往前门车站。大部分人还是乘火车进城。刚才开篇的人生故事就报了暂停“回顾清华园风物,怆然欲涕,未审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
    打这一天起,三位北京客,在京的,就只剩了恽毓鼎。
    前御史、光绪帝的不二忠臣恽毓鼎学士从不相信大清朝会就此完结。他坐在家中,骂降臣,骂亲贵,骂二张(张之洞、张百熙),一面读唐纪天宝末年那一册“觉长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而这种景象,十一年来已是再次见到。
    天宝之乱,有郭子仪、李光弼只手挽回,今世之李郭是谁?恽毓鼎可不相信袁世凯,这家伙虽然出山,却按兵不动“各省不费一兵一炮,失陷相缮,而朝廷置之不问,求诸中国四千年历史,真绝无仅有者”
    无奈之下,恽毓鼎又起了神课,为大清朝命运占卜。得出的判词是:“手持利剑(专刂)犀儿,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郐以下无讥焉,其余不足观也已。”他认为这说明“大河以北犹可保全,其余各省皆无救矣”
    其实这正是恽毓鼎自己的政治观点。几乎每日都是某地失陷或独立的消息传来,再乐观的人也不会相信清廷能够不伤筋动骨就渡过此劫。按照恽毓鼎的想法,清室应当放弃边省,全力经营直隶、山西、山东、河南、陕西、新疆这些革命党势力不强的省份,划江而治,虽不易为,却未尝没有万一的转机。
    但朝廷的事他一时说不上话。只好照旧大发忧愤之情。11月21日。资政院建议“剪发改历”摆明是向南方示好,表明改良的决心。恽毓鼎却大不以为然,认为“当此分崩离析之秋,救亡不暇,忽为此大变革,惑民观听,愚氓误以为国家已亡,必生变动,是无故而搅之也”接着便在日记中大骂“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谘议局。
    他又听宫里太监回忆,西太后临终之时,忽然叹了口气:“不该让他们立宪。”过一会儿,又说:“错了!还是不该立宪!”想起来忍不住埋怨摄政王载沣,如果不是他在两宫殁后,大力支持立宪,何至于沦落至斯?
    他忆及当年咸丰朝天下糜烂,无省不乱,且洋师进京,但因为人心未失,终能挽回。现时则“无一事非因贿而成,无一官非因贿而进”报载庆亲王奕劻金银、珠宝、衣饰详单,价值在一亿两白银以上,这已经超过史上最大贪官和珅所积。真是天良丧尽!
    满城讹言,风雨欲来,恽毓鼎自己的处境也颇尴尬。26日,他与朋友去春仙戏园看夜戏,不料碰上三百余名禁卫军也来看戏,一拥而入,喧哗骄噪,无人敢管。这些兵士见没有辫子像留学生的人,立即怒目而视,破口大骂。恽毓鼎目睹此状,心情十分矛盾,在日记里一面批评禁卫军“骄纵不守纪律如此”另一面又恨恨地指责留学生“此次乱事皆成于留学生,背负国家,荼毒生灵,天道犹存,此辈断难幸免”可是如果真应了流言,北京城里满汉互杀,秀才与兵对战,恽毓鼎又该何去何从呢?
    袁世凯入京,恽毓鼎因为自己已经辞官,没有去拜谒。11月30日,袁世凯命长子袁克定来府致意,请恽毓鼎相见,去了,袁世凯阁议未归,没见着。不过,这似乎让恽毓鼎见到了一点儿期望,日记里的称呼也从“袁世凯”改为“袁总理”
    从此恽毓鼎便不日奔走于袁世凯、冯国璋官邸,贡献己见。按照他的意见,对付南方,必须采用强硬手段,不可姑息。12月28日,恽毓鼎赴冯国璋举办的同乡会(他们都是河北人),席间冯国璋询问保卫京师之策,恽毓鼎答以“非镇以兵力不可”、“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
    有些话在外场不太好说,依恽毓鼎内心的意见,最好能逼朝中诸亲贵毁家纾难,估计可以得银二千万两,以充军饷,然后责成袁世凯主战,诏告天下,召回在上海议和的唐绍仪、杨士琦,斩首于菜市口“如此而士心不感,乱党不平,吾不信也”
    但时局不会依着这位退职翰林学士的想象发展。他只能愤闷特甚,饮食锐减,看看戏,翻翻史书,再在日记里发发牢骚。他也曾代拟一电,以北京总商会名义,让资政院代发给唐绍仪、伍廷芳“二贼”声明不承认南北和约,也曾会齐满汉老臣,往内阁面见袁世凯递交陈情书,力陈和议不可行,宜急筹战备。然而前者也没有什么回音,袁总理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恽毓鼎只能徒唤奈何。
    民间传说也很不利于大清,有朋友说京西潭柘寺有棵古樟树,每有新皇帝即位,必定生出一根新枝,而旧枝枯萎,人称帝王树。同治末年,光绪末年,都是旁生小枝,因为光绪与宣统都是自宫外迎立。最近老根旁突然生出一枝新树,与象征宣统的三年新枝全然无干“闻者骇异”
    也有令人振奋的流言,据说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后,人心不服,就在南京英国领事馆门外,被其党羽章太炎连开三枪,第三枪打中肋骨。反正的江苏都督程德全被人下毒,口不能言,据说心中极为悔恨,甚至写信给黎元洪,劝他一起归降清廷。
    天意虽渺,人心尚存。眼见腊月将至,又是画“九九消寒图”的时候,这图共九字,双钩空心,每字九笔,一日一笔,字写完而寒消。以前大家都是用道光帝所拟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今年有了新花样,有人拟了九个字,是“春風柔南京幽革軍俘”(“京”字中间的“口”可写为“日”),忠臣们纷纷效法。
    这些还是挡不住局势江河日下。日子艰难地来到辛亥年阴历腊月廿五日,即1912年1月13日,民政部大臣赵秉钧告知恽毓鼎,隆裕太后已下懿旨,宣布辞位。
    恽毓鼎那天的日记写得很长。他想起武昌乱起,至今不过一百二十日,好好的一统江山,就此完结“自来亡国,无如是之速也”而这亡国的根苗,实起于十年前,庚子之后,西太后畏首畏尾,只求己身无事,不做长远打算。到了摄政王手里,继承老醇王的习性,重满轻汉,排斥汉人。而这一帮满洲亲贵,哪个是能办事的?即使没有革命军,也就长久不了啦。“呜呼!二百余年培之而不足,三年余覆之而有余”恽毓鼎立誓“嗣此不复论朝局矣”
    然而心中其实念念。腊月廿八祭灶,又是大雪飘飞,地上积了四五分厚。给友人写了一副对联,不管退位诏书已下,特意还是署着宣统年号。翻看古书,偏偏又是太康失国,为后羿所灭,后来少康借遗臣之力复国的那一段。
    辛亥年就这样过去了。国家不幸,家宅倒还有喜事。次儿媳难产,只好请了妇婴医院美国女医生来接生,用机器把婴儿取出来,是个男孩,取名清宝。降生之时,正好是壬子年正月初一子时,为了他,还误了一会儿祭祖的时辰。
    让子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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