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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母亲把一百块钱收起来,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三天时间的小长假转眼就过去了,临出门检查行李的时候,我翻看钱包,发现里面赫然躺着三张一百块。我毫不犹豫地抽出来,放进母亲手里。她错愕片刻,马上塞回我的口袋,温和地对我说:“我有钱花,过年、五月初五、七月十四、八月十五和我好日头的时候你哥哥姐姐寄回来的钱都还没花呢。你留着,在城市,喝水都是要钱的,不比我在农村。况且,你”
    我连忙打住她的话,我知道,她将要说的是:“况且,你还没谈女朋友,需要花钱。”自打两个哥哥、三个姐姐都成了家,我的“个人问题”就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我大学一毕业,她就开始念叨这个,四年来,这个话题在她嘴里不知咀嚼了多少遍,每次回家或者在电话里,她总少不了这一句。行动上,她不但密切关注、经常打探我在柳州的“动态”还在农村老家不断地托请三姑六婆帮我张罗着相亲事宜,甚至在我毕业的第二年,找“徐半仙”帮我算了命。据说“徐半仙”早年间得高人指点,又有“西南太灵虚皇天尊”灵魂附体,测字算命、卜卦看相、驱魔捉鬼都很有一套,在附近农村颇有名气。本次他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察言观色之下,算得头头是道:“寅午戌见卯,申子辰见酉,巳酉丑见午,亥卯未见子啊呀!这是大富大贵之命相啊,此人最近命犯桃花,妻星已现,就算现在没有女朋友,明年肯定结婚。”母亲一听,自个儿心里先乐开了花,算命钱自然是给得大方。可偏偏这一次“徐半仙”不灵了,如今都是“明年”的明年的年底了,母亲期盼的结果却没任何眉目。用我的话说就是:“丈母娘还没出生呢”其实,感情这个东西是很微妙的,婚嫁问题,终身大事,岂能急于一时?
    “妈,看你瘦成这个样子,你拿着,见天买点瘦肉、骨头炖汤喝。”母亲确实太瘦了,脸皮就像风干了的柚子皮,上面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一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像两把打开的扇子。双颊深陷,两边腮帮往里凹陷,差不多要贴到一块了。黄白相间的头发,稀疏而干枯,没有一点儿油性。一双手,皱纹是那么多,那么深,就同山坳里挖出的老树根一样,每一根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整个看就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这是她历尽风霜,饱尝艰辛的见证。
    母亲这一辈子,历尽人世苦楚,饱尝岁月沧桑,活得很艰难,很坚强。我外公是国民党时期在岭南一带名震一时的医生,妙手回春的医术、救死扶伤的医德为他积累了富甲一方的财富。但战乱中他被暴民劫持,惊吓过度,过早辞世,那年我母亲才7岁。外婆领着母亲和两个妹妹过着清苦的日子。母亲初中毕业后不久,经人介绍,与父亲认识,并很快就结了婚。那时父亲是一个中学的老师,按理说,能过上比较好的日子。但在“三年灾害”期间,我爷爷因食不果腹,身患水肿,在全家债台高筑之后,不治而终。一时间,偿还高额债务和养活一家八口口的重担全部落在父亲身上,他那点微薄的工资仅能维持全家吃粥的水平。更可怕的是,随着“文革”的来临,境况进一步恶化,父亲被扣上了“臭老九”的帽子。为了躲避一连串的群众运动,母亲连夜把他推上车,叫他远走海南。从此,母亲除了要出勤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还要起早贪黑地上山砍柴,下地种菜,伺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而每天唯一能进到肚子的就是两碗能照得见人影的糊糊稀饭。这位曾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主女”曾经受人尊敬的教师夫人,已经被磨练成任劳任怨的地道农村妇女。曾经的少女情怀变成了对儿女的哺育拉扯;曾经的青春梦想变成了对家庭的责任;曾经的风花雪月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披星戴月,十多年的寒来暑往,就连偶尔想念一下丈夫的空闲都抽不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1980年,我的家乡,地处岭南深山老林的最贫苦、最落后的农村也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日子总算有了盼头。虽然分了家,虽然我刚出生,二哥也还小,但大哥和三个姐姐都已经长大,能帮母亲分担不少体力活了。此后的十多年时间,我们家耕耘着3亩6分地,养着一群黄牛。父亲凭着在海南“放野马”期间学会的一些技术,先后当过水库设计员、电站施工员、发电工人员等,挣着家用补贴,母亲在家管理农耕,哥哥姐姐们,该上学的上学,该劳作的劳作,相安无事。一段时间,我家还承包了生产队的农场。春天采茶,夏来摘果,秋收茶籽,冬日护理,日子倒也过的非常充实。母亲治家有方,一家省吃俭用,虽然比不上村上的有钱人,但在我6岁的时候,全家搬进了红砖高檐的大瓦房。随着几个儿女相继成家,孙子、孙女、外孙们陆续降生,母亲的烦心事越来越少,身体也越来越好,五十来岁的她,儿孙满堂,有了微微的富态。
    1995年,镇政府搞起了“四级公路村村通”工程,一时间,推土机、挖掘机开进平静的小山村,开山掘土,机器轰鸣,热闹非凡。数月时间,一条崭新宽阔的黄土路直通小村子的尽头。“要致富,先修路”这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是村上姓龙的恶霸,以修路毁坏了他的农田,但新路不直通他家门口为由,要强行在另一个方向的一排农田中间挖出一条路,方便他一家子出入。而收受了他好处费的村支书等村干部,对无助的农民们的反映熟视无睹,对善良的乡亲们的哀求无动于衷,放任恶霸胡作非为。眼看数亩农田就要毁于一旦,其中有一块就是我家的责任田。最后大家一合计,不依靠腐败的村干部,直接在那里盖上楼房,断绝歹人的非分之念。大家说干就干,齐心协力,很快就取得了土地所的批准。
    别人家都财大气粗,请来施工队,包工包料,根本不用主人家操心。我家本来就是勒着裤带过紧日子,盖新楼房自然是比登天还难的事。而且当时大哥大嫂都到广东打工去了,三位姐姐已经全部出嫁,二哥正在读大学,我在读初中。建楼房的事情全靠两位老人家在忙活。为了货比三家,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父亲日夜奔波在外联系钢筋、水泥、火砖等建筑材料。母亲一人在家打理农活、家务和建房。为了多省下一分钱,减轻父亲的负担,母亲一有空就下河捞沙子、上山捡石头或者和工仔们一起挑火砖、扛水泥,晚上还要到工地守夜防贼。两年多的时间,两层楼房终于建起来了,母亲的富态却不复存在,整个人已经瘦得落了形。
    如今,我已大学毕业,父母的负担已大为减轻,但十几年了,母亲依然那么瘦,能看得出来的变化就是头发越来越稀,白头发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深,脸色越来越黄,个子越来越小。毕业已经四年多了,我又为报答母亲而做了些什么呢?只有每次回家或在电话中重复着的那句话:“妈,你看你瘦成这个样子,要经常买点瘦肉、骨头炖汤喝”可是,我给过钱给她买瘦肉、骨头吗?给过。不谦虚地说,我的思想还是比较孝顺的,大学毕业,我之所以离开那座我很喜欢的,发达的、美丽的港口城市,不远千里地回到这座三类城市,就是考虑到父母年迈,我离家近一点,可以在过年过节、五一、国庆或者父母生日的时候能回家陪陪老人家。但我越来越发现,这种想法的动机是好,结果却适得其反:四年了,除了每年过年的时候能回趟家待上几天,平时很少能抽得出空,更没在家陪老人家过过一个生日;而且细算起来,根本没给过母亲一分钱。
    记得毕业的第一年,新到单位“另立门户”“百废待兴”锅碗瓢盆、被铺蚊帐、一衣一物、一针一线都要买新的,所以每月都是举债度日;辛辛苦苦干了半年,到年底,拿到1000块钱年终奖一下子就全都“飞”进了同事们的口袋。但我还是要感谢他们,虽然他们手头都不宽裕,但他们在我举目无亲、没米下锅的时候,有求必应,百把八十地接济我。当然这些是不能让母亲知道的,更不能向母亲哭穷,跟母亲要钱花。最后,我还是千方百计地留下了几百块,揣在最里层衣服的口袋,带回家过年。在除夕之夜,给父母一人给了200块。母亲一再推让,但在我的坚持之下,还是收下了。看着二老脸上绽开幸福的笑容,我也颇有几分“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的豪壮。
    大年初二,天气晴好。一大早,母亲就叫我跟她一起去舅舅家拜年,这是母亲每年过年必走的一道程序。严格来说,舅舅并不是母亲的亲兄弟。外公膝下无子,在战乱中撇下外婆和三个女儿就撒手西去,我母亲,他的大女儿,那年才7岁。母亲三姐妹都是吃舅舅家的米长大的,舅舅不但把她们视至亲,而且疼爱有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舅妈和母亲是初中时的同学。因此,不是亲舅舅的舅舅对我远胜于亲舅舅。打记事起,去舅舅家拜年就是最快乐的事。尽管要翻过几座大山,走几十里远的山路,但到了舅舅家,有舅妈慈祥的笑容,有温暖的炉火,有糖果、花生、瓜子等小吃,还有苹果、柑橘、柚子等我在家里见都没见过的水果,每餐都能吃上炒得香喷喷的鸡鸭鱼肉;第二天出门回家的时候,舅妈总要一路追着,不但把我们带来的猪肉、粽子加上我爱吃的糖果、水果,包得整整齐齐的塞给母亲,还给我非常丰实的大红包。所以,每年到舅舅家拜年是我最喜欢的“必修课”
    母亲从小就是在舅舅一家人的恩惠中长大的,除了生活的艰辛,生活给她更深的体会就是,做人要知道感恩。虽然她读书不多,但能经常说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喝水不忘挖井人,乘凉不忘栽树人”之类的古训来教育她的儿女。使我懂得,每个人,自从一出生,就领受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等到上学,有学校、老师的教育之恩;工作以后,又有领导、同事的关怀、帮助之恩;年纪大了之后,又免不了要接受晚辈的赡养、照顾之恩。“感恩”之心,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阳光雨露,一刻也不能少。无论曲折坎坷,或是一帆风顺;无论何等的尊贵,或是怎样的卑微;无论生活在何地何处,或是有着怎样特别的生活经历,人生路上,都要常怀感恩之心,常存回报意识。对哺育、培养、教导、指引、帮助、支持乃至救护自己的人要心存感激,并通过自己十倍、百倍的付出,用实际行动予以报答。
    这一天,我们母子二人走在寂静的山路上,母亲很自然地回忆起舅舅一家人的种种好处。除了上述的那些以外,在我们家盖楼房时,还不起工钱、料钱,债主年关上门逼债,舅舅知道情况后,二话不说,拿着存折就给我母亲取了几千块,解决了我家的燃眉之急。我读大学的时候,每次开学,舅妈都三百五百地资助着我。母亲平日里去舅舅家,只要表哥表姐们在家,他们都一口一个“姑妈”亲热地叫个不停;临别时,拿着红包一个劲地往母亲怀里塞。尤其是表嫂,虽然是城里的大家闺秀,还在电信部门工作,但在我们这些乡下人面前,没有半点小姐架势,一直笑脸相迎,以礼相待,人情客世,十分到位说到这些,母亲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狗仔呀,我经常跟你说,做人要懂得报恩,以前让你收舅妈的红包,那是因为你是消费者,没有收入来源;现如今,你已经步入社会,参加工作半年多了,你是不是应该对舅舅、舅妈有所表示呢。”说心里话,我是绝对赞同母亲的观点的,可是我明白自己的底细——全身上下加起来都不够一百块了。但这是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的。所以连忙找借口:“妈,你说得对,可是我出门的时候忘了带钱,再说了,咱们‘孝敬’个一百二百的,他们会看得上吗?咱们也拿不出手呀。”母亲轻轻舒了一口气,说:“舅舅他们一家也是多年积下的福呀,虽然他们家现在已经高楼大厦,出入小车,身家百万,根本不在乎、也并不指望你的什么回报。但这代表的是你的一份心意,代表你的一片孝心,明白吗?”顿了一下,她在怀里边摸索边说:“我早就料到你不会带钱了,那,这个给你,到时候,你就说是你孝敬两位老人家的一点心意,懂吗?”说话间,母亲已经把两张崭新的“红太阳”放到我手中。到了舅舅家,他们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着我们。当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呈上我的“孝心”后,舅舅、舅妈更是笑逐颜开,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说母亲教子有方,并夸我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从舅妈家回来,还有两天才上班,我又陆续拜访了一些同学、朋友,如此一来,我的口袋已经是空空如也。这下可难办了,连回城的路费都没有了。但又不好向母亲开口,怕因为我的困窘而引起她的伤心。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一个“妙计”在返程的前一天晚上,跟母亲说:“妈,明天我就回单位上班了,新年第一次出门,你给我打个利是,讨个好彩,可以吗?装个一块两块都可以的,当然装得越多,今年发的财就越大哦。”说完这些,我为自己的无耻感到羞愧——不但没有孝敬母亲一分钱,还变相地向她剥削路费。
    第二天,吃完中午饭,我红着脸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厚厚的红包,就出发了。上了车,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只见里面是一叠一元到十元不等的零票,加起来刚好50块。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要知道,我从家里到单位,要先坐摩托车到镇上,然后转乘小汽车到县里,再转大巴车到市里,然后坐公交车到火车站。时值春运,50块钱刚好够这一段路程的路费。虽然坐火车不用花钱,但我的晚饭是吃不上了,夜里十一点下了火车还要徒步好几里路才能到宿舍。但我的眼泪不是为自己的劳累和饿肚子而流,也不是为母亲的“小气”而流,而是为自己的没用而流,为自己的窝囊而流。母亲给我五十块钱,肯定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最无私的。她也肯定不知道我已经没有路费了,而且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她准备新年给孙子、外孙们和前来拜年的小孩们的“打赏钱”可如今,全部打赏给我了。
    第二年、第三年,我的处境依然没有什么改观,但我坚持把给父母过年的“压岁钱”的标准提到300块。母亲也不再推让,总是乐呵呵地接过去收好。我知道她是不想驳我的面子,不让我难过。因为每年除了给我打上一个百元的出门红包之外,我走访亲戚,包括给舅舅、舅妈的丁点“孝心”全都是母亲为我垫付的,实际上,我还是在花母亲的钱。
    在工作不如意、生活困顿的情况下,我很想换单位,跳槽到发达的地方。但母亲坚决反对。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历经坎坷的她认为,能在城里的“国家单位”工作是最好的,到广东那个地方,离家远,人生地不熟,消费又高,找的都是临时工,生活肯定不稳定,饿死了都没人知道;为私人老板打工,累死了也没人知道。她一再强调不巴望我的什么回报,我现在已经不重复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路,不用干肩挑背扛的体力活,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已经是她最大的欣慰了。可怜我善良的母亲啊!从此我也就收起了跳槽的念头。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但我更相信是母亲的诚意感动了上苍——承蒙领导错爱,我竟然能在去年7月份换了个岗位,换了个部门。虽然仍然是在穷单位,清水衙门里的“清兵”收入仍然不高,但相对稳定,最起码不用每月举债度日了。细水长流,年底,我那点可怜的年终奖居然也可以“全身而退”了。于是,我提高了给父母过年的“压岁钱”的标准,每人500块。母亲感觉到我的生活有了起色,自然喜上眉梢,高高兴兴地接纳了我的“进贡”但这个假期比以往长了十多天,在母亲的命令下,我走访了几乎所有的亲戚,很自然地,我“孝敬”母亲的那点小钱最后都以我的名义“孝敬”到其他的长辈手里去了,到回程的那一天,仍然上演着红包当车费的“悲剧”
    今年以来,国家经历着罕见的低温冰雪灾害、铁路重特大伤亡事故、汶川大地震、奥运会、残奥会、庆祝改革开放30周年等大悲大喜。对我个人而言,也是多事之秋:4月份买了电脑,虽然是最低配置,仍然花光了我三个月的积蓄;5月份,阿姐因病住院,我尽最大努力,意思了一下;7月份报名学车、9月份食物中毒、10月份就读研究生一件件一宗宗,没有哪一样不花钱,每一次都是“大手笔”如此一来,我依然是“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母亲自然是没得到我一分钱的好处。现在,在母亲面前,我的钱包里居然能“奇迹般”跳出300元大钞,这不明白着是上天对母亲的眷顾吗?可是无论我好说歹说,母亲就是坚持不受。无奈之下,我只好做了个折中:“妈,我拿二百,你拿一百,这总可以了吧。”她还是不点头。“妈,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我真的不缺这个钱了,我这一回到单位,16号就发工资了,你还怕我没有吃的吗?另一方面,我每次回来,看见你都这么瘦,我心里能好受吗?每当想起你瘦削的脸庞、苍老的容颜,我也吃不好、睡不好啊。你就拿着,凑合着买些鱼肉,补补身体,等我过年回来,变一个‘富婆’出来给我,好吗?”母亲被我的语言逗乐了,才欣然从我手中接过那张钞票。
    坐在火车上,我蓦然醒悟,母亲绝对不会花掉那张钱,也许她已经把它装进了红包,压在柜底,等到春节再拿出来给我做路费呢。
    我纯朴无私的母亲啊!愿上苍保佑您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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